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煎饼坪 作者:约翰·斯坦贝克 内容简介 本书是斯坦贝克的早期作品,出版于1935年,描写了一群流浪汉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享受生活的故事。这是斯坦贝克第一部大获成功的作品,自此他开始为评论界所关注。也是从这部作品起,斯坦贝克坚定地用细腻的笔调忠实反映生活、刻画人物,描写社会中下层人民的生活。 本书突出流浪汉们无忧无虑的心情,赞扬他们在极端贫苦中所表现出来的单纯和质朴,他们不向往财富,讨厌背上有财产的压力。这一切与贪婪倾轧的资本主义社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部分读者抨击这些流浪汉是古怪的一群人时,斯坦贝克这样回击:他们是我认识和喜欢的人,善良、诚实。 序 这个故事讲的是丹尼、丹尼的朋友和丹尼的房子。故事里讲了这三者怎么会成了一回事。结果在煎饼坪,只要提及丹尼的房子,人们所指的就并不是那座古老的卡斯蒂玫瑰肆意缠绕、白漆剥落的木结构建筑。绝对不是,只要你说起丹尼的房子,人们就明白你指的是一群生活在那座房子里的人,他们快乐友好,仁慈大度,但是不知怎么回事结局悲惨。因为丹尼的房子和亚瑟王的圆桌[1]没啥不一样,丹尼的朋友和圆桌旁的骑士也没啥不一样。这个故事就是讲这群人如何聚集到一起,如何兴旺发达,后来成了一个团体,美好且智慧。故事讲述了丹尼和朋友们不同寻常的经历,讲了他们做的好事,讲了他们的想法和付出的努力。最后,故事讲了这群人如何丢失了护身符,大家如何四分五裂,最终各行其是。 蒙特雷是个古老的城市,就在加利福尼亚的海岸线上,在这个城市里,上面这些事人尽皆知,人们说了又说,有时候还有点儿添油加醋。所以最好是把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写下来,免得将来学者们听到这些传说的时候,就像他们说亚瑟王、罗兰[2]和罗宾汉[3]一样,说“根本没有丹尼或者丹尼的那伙朋友,根本没有什么房子。丹尼不过是个自然之神,丹尼的朋友只是风、天空、太阳的原始象征”。记录这段历史的目的就是让酸文假醋的学者们现在和将来都张不开口来发出讥笑。 蒙特雷城坐落在一面山坡上,俯瞰蔚蓝的海湾,背靠着一片森林,那里全是高大阴暗的松树。城区里地势比较低的地方住着美国人、意大利人、捕鱼的人和做鱼罐头的人。但是在城区和森林交错的山坡上,街道没有铺沥青,街角也没有路灯,蒙特雷的老居民就在这一带筑屋建房,就像古代的不列颠人在威尔士建造城堡一样。这些老居民就是帕沙诺人。 帕沙诺人居住在破败的木屋里,庭院里杂草丛生;木屋掩映在森林的松树间。帕沙诺人不知道什么是商业,对美国商业的繁复机制一无所知;他们一无所有,无一物可以盗窃、可以剥削或者可以抵押,因此商业机制没有对他们发起猛攻。 帕沙诺人是什么人呢?他们是西班牙人、印第安人、墨西哥人和各色高加索血统族人的混血儿。他们的祖先在加利福尼亚生活一两百年了。他们说英语有帕沙诺人的口音,说西班牙语也有帕沙诺人的口音。若是要追问他们的种族,他们会气愤地宣称自己是纯正的西班牙人,同时撸起袖子让你看,他们胳膊内侧柔软的部分几乎就是白色的。他们的肤色就是海泡石烟斗那种褐色,他们说这是太阳晒的。他们是帕沙诺人,住在俯瞰着蒙特雷城区的山上,那地方叫煎饼坪,虽然地一点儿也不平。 丹尼是帕沙诺人,在煎饼坪长大,人人都喜欢他,不过在煎饼坪尖声叫嚷的一众孩子里,丹尼并不特别地出众。或者是因为血缘的关系或者因为祖先的风流情史,丹尼差不多和坪里的人都有点儿沾亲带故。丹尼的祖父是个大人物,在煎饼坪拥有两座小房子,他因为这份财产而倍受尊敬。渐渐长成的丹尼喜欢睡在森林里,到各个牧场打工谋生,从这个吝啬的世界讨点儿吃的和喝的,这么做可不是因为他没有有权有势的亲戚。丹尼身材矮小,皮肤黝黑,生活目标明确。二十五岁时,他的双腿已经弯弯的了,正好和马肚子的曲线相吻合。 正是丹尼二十五岁那年,美国对德国宣战了。丹尼和朋友皮伦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已经喝了两加仑红酒了(顺便提一句,皮伦是正好赶上了有酒喝,那会儿买卖刚结束——用了一只靴子呢)。大乔·波特吉看见松林间有酒瓶子闪着亮光,于是凑到了丹尼和皮伦的身边。 几个瓶子里的酒下去了,三个男人的爱国热情上来了。酒喝完了,三个男人手挽着手走下山坡,既为了友情,也为了不摔跤,就这么走进了蒙特雷。在征兵站前,他们高叫着为美国加油,同时向德国人挑战,叫他们有什么狠招全都使出来。他们怒吼着威胁德意志帝国,最后把征兵的军士吵醒了,他穿上军服,跑到街上,让他们别吵了。然后他开始给他们登记。 军士让他们在桌前排好队。除了头脑不太清醒,他们完全符合征兵要求,于是军士首先问皮伦。 “你想当什么兵呢?” 皮伦轻松愉快地说:“我随便。” “我想步兵需要你这样的小伙子。”于是皮伦的名字就登记在了步兵名册上。 然后他转向大乔,波特吉清醒过来了。“你想去哪儿?” “我想回家。”大乔难过地说。 军士把他的名字也登记在步兵名册上。最后他直视着丹尼,丹尼站着睡着了。“你想去哪儿?” “啥?” “我说,什么兵种?” “‘兵种’,是什么意思?” “你会干什么?” “我吗?我什么都会。” “你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我是赶骡子的。” “哦,赶骡子的?你能赶多少头骡子?” 丹尼俯下身来,含糊不清但是很内行地问:“你有多少?” 军士说:“大概三万头吧。” 丹尼一摆手,说:“都拴起来!” 于是丹尼去了得克萨斯,战争期间他一直在驯骡子。皮伦跟着步兵去了俄勒冈,大乔呢,后来才搞清楚,他进了监狱。 一 解甲归乡获房产,丹尼发誓护穷人 丹尼离开军队,回到家乡,获知自己继承了财产,有了一份产业。老头子,就是他爷爷,去世了,把煎饼坪的两座小房子留给了丹尼。 丹尼听闻此事,身体不由自主地矮下去了一点儿,拥有财产的责任实在太重了。去察看自己的产业之前,他买了一加仑的红酒,自个儿差不多把酒喝光了,才忘记自己肩上的重任,与此同时,他最恶劣的本性也暴露了出来。他吵吵闹闹,在阿尔瓦拉多街的台球室里摔坏了几把椅子;他干了两架,时间很短却赢得利落。没有人注意到丹尼。最后他迈着罗圈腿晃晃悠悠地走上了码头;正是清晨,意大利渔夫们穿着胶鞋走下码头,正要出海。 种族厌恶情绪战胜了丹尼的理性,他吓唬这些渔民。“西西里杂种,”他冲着他们叫嚷道,“囚犯岛的渣渣。狗杂种的杂种。”他叫着:“去你妈的,讨厌鬼。[4]”他把大拇指放在鼻头,在裆部做着下流的动作。这些渔夫只是咧嘴一笑,摆弄着桨说:“嗨,丹尼,什么时候回家?今晚过来吧,我们有新酿的红酒噢。” 丹尼气极了,他大喊:“把你那套套戴在头上吧。[5]” 他们大声说:“再见,丹尼。晚上见。”他们爬进小船,朝伦巴拉式拖网船划去,上船后启动引擎,轰隆隆地开走了。 丹尼感觉丢脸了。他走回阿尔瓦拉多街,一路走一路打碎玻璃窗,在第二条街上,警察拦住他,抓住了他的手。丹尼很守法,没有做任何抵抗。若不是因为他刚刚退伍,军队在对德战争中大获胜利,他会被判以六个月的监禁。出于上述原因,只判他坐三十天的牢。 于是丹尼在蒙特雷市监狱的牢房里关了一个月。他有时候在牢房的墙上画下流的画,有时候回想自己在军队的生活。关押在市监狱的牢房里,丹尼的手里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晚上偶尔他们会把一个醉汉关进来;不过在蒙特雷,绝大多数情况下犯罪活动并不多,因此丹尼很寂寞。起先,臭虫咬得他不得安生,后来臭虫习惯了他的气味,他也习惯了臭虫咬,彼此便和睦相处了。 他开始玩一种具有讽刺意味的游戏。他捉住一只臭虫,在墙壁上捻死,用铅笔绕着死臭虫画一个圆圈,任命它为“克洛夫市长”。然后他又捉了几只臭虫,分别任命为市议员。很快他用捻死的臭虫把牢房的一面墙装饰满了,每只臭虫代表一个当地要人。他给这些臭虫画上了耳朵和尾巴,又添加上大鼻子和胡须。看守迪托·拉尔夫极为震惊,不过他没有报告上司,因为丹尼没有讽刺判他入狱的治安官,也没有讽刺任何警队人员。丹尼非常敬畏法律。 一天晚上,监狱寂寞难耐,迪托·拉尔夫拎着两瓶红酒进了丹尼的牢房。一个小时后,他出了牢房去再弄点儿酒,丹尼随他同行。监狱里郁闷极了。他们在托莱利酒馆买了酒,一直喝到托莱利关门打烊,把他们赶出来。丹尼爬上山,钻进松林,呼呼大睡,迪托踉踉跄跄地回到警局,报告说丹尼逃跑了。 中午,刺眼的阳光惊醒了丹尼,他决定白天先躲起来,逃避追捕。他跑进灌木丛里,躲藏了起来。他像被猎捕的狐狸似的从灌木林向外张望。到了晚上,法官的裁定已经执行了,丹尼钻出灌木丛,去办自己的事情。 丹尼自己的事情不难办。他绕到一家饭店的后门。“能给我一点儿剩面包喂狗吗?”他问厨师。趁着那个一哄就上当的家伙包面包的机会,丹尼偷了两片火腿、四只鸡蛋、一块羊排和一个苍蝇拍子。 他说:“我以后会付您钱的。” “不必为剩饭剩菜付钱。你不要的话,我本来就是要扔掉的。” 丹尼当即对偷窃行为不那么惴惴不安了。既然他们自己都这么想,他蛮可以表现得心安理得。他回到托莱利酒馆,用四只鸡蛋、羊排和苍蝇拍换了一大杯格拉巴酒,然后转向森林,去准备自己的晚餐。 夜晚阴暗又潮湿。雾似柔软的轻纱悬挂在阴森的松树间,松林守护着蒙特雷城陆地的边界。丹尼低着头,急匆匆地向松林间的栖息地走去。他隐约地辨认出自己前面有一个疾步行走的身影;他快步赶上去,认出那仓促疾行的人是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是个出手大方的人,但是他想起来自己已经把吃的东西都卖掉,手里只剩下两片火腿和一袋剩面包了。 “我得赶上皮伦,”他打定主意,“他走路的样子像是饱餐了一顿烤鸡还是什么东西似的。” 这时丹尼突然注意到皮伦紧紧地抓住衣服的前襟,护着胸前。 “嗨,皮伦,朋友[6]!”丹尼叫道 皮伦加快了脚步,丹尼撒开腿一阵小跑。“皮伦,我的小朋友!你急着去哪儿啊?” 皮伦不得不停下来等丹尼。丹尼走近皮伦,满腹狐疑,不过他说话的口气相当热情。“我正找你呢,我最亲爱的天使般的朋友,瞧,我有两块从上帝那里弄来的火腿,一袋甜的白面包。分享我的福气吧,皮伦,小矮胖子。” 皮伦耸了耸肩。“随便你啦。”他粗声粗气地嘟囔一句。他们一起走进松林。皮伦有点儿发懵。最后他停下脚步,直面自己的朋友。他难过地问:“丹尼,你怎么知道我在衣服下面藏着一瓶白兰地呢?” “白兰地?”丹尼叫出声来。“你有白兰地?也许是给某位生病的妈妈准备的,”他一脸无辜地说,“也许你要留着庆祝耶稣再降临。我是谁呀,不过是你的朋友,有什么资格决定这瓶白兰地的用途呢?我根本不知道你有白兰地。而且我一点儿都不渴。我不会碰你这瓶白兰地的。欢迎你享用我的这一大块烤猪排,但是你的白兰地就归你呀。” 皮伦严肃地回答道:“丹尼,和你分享白兰地我不在乎,咱们一人一半,但是我得看着,你不能全喝光。” 丹尼马上换了话题。“我要在这个空地上烤猪排,你在这里烤袋子里的甜面包。把你的白兰地放在这里,皮伦。最好是这儿,我们都能看见,而且你也能看见我,我也能看见你。” 他们垒起火堆,烤着火腿,吃着变了味的面包。酒瓶里的白兰地很快就越来越少。吃完饭,他们凑在火堆旁,像年老的蜜蜂一样津津有味地啜着酒瓶子里残余的酒。雾气涌来,他们的外衣潮湿了,成了灰色。风在他们周围的松林间悲伤地叹息。 过了一会儿,丹尼和皮伦都感觉到阵阵孤寂。丹尼想起了他失去的朋友。 “亚瑟·莫拉莱斯在哪里?”丹尼问,他的两只手手心向上,双臂向前猛地一伸。“死在法国了。”他自己答道。他翻转手心,绝望地垂下双臂。“为他的祖国而死。死在异国的土地上。陌生人走过他的坟墓,根本不知道亚瑟·莫拉莱斯躺在那里。”他又举起双手,手心向上。“好人巴布罗在哪儿?” “在监狱里。”皮伦回答道,“巴布罗偷了一只鹅,躲在树丛里,结果鹅咬了巴布罗一口,他疼得叫出了声,就这样给抓住了。现在他已经在监狱里待了六个月了。” 丹尼叹口气,换了个话题,因为他意识到,面对仅有的一个可以慷慨陈词的熟人,他浪费了机会。但是他仍然感觉孤寂难耐,需要发泄。“我们坐在这里。”他终于又开口了。 “——伤心欲绝。”皮伦很有节奏地接上话。 “不,这不是写诗。”丹尼说,“我们坐在这里,无家可归。我们过去为国家出生入死,现在却没有地方遮风避雨。” “我们从来就没有呀。”皮伦热心地搭腔道。 丹尼像是做梦似的嘬着酒瓶子,皮伦碰了一下他的胳膊肘,拿过瓶子。“这倒提醒我了,”丹尼说,“让我想起一个故事,有个人开着两家妓院——”丹尼突然张大嘴巴。“皮伦!”他叫道,“皮伦!我亲爱的小肥鸭子朋友。我怎么忘了!我是继承人!我有两座房子。” “两家妓院?”皮伦满怀希望地问。“你撒谎,喝醉了吧。”他接着说。 “没有,皮伦。我说的是真的。老头子去世了。我是遗产继承人。就是我,他最喜欢的孙子。” “他就你这一个孙子嘛。”皮伦是现实主义者,“你说的房子在哪儿?” “你知道老头子在煎饼坪的那座房子吧,皮伦?” “就在蒙特雷?” “对,就是这里的煎饼坪。” “这两座房子现在啥样?” 丹尼向后一倒,激动得筋疲力尽。“不知道。我都忘了我有这两座房子了。” 皮伦一声不吭地坐着,陷入沉思。他的神情越来越忧郁。他把一捧松针扔进火堆,望着火焰疯狂地扑向松针,然后熄灭。他不安地盯着丹尼,久久地注视着他,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又叹息一声。“现在全完了,”他忧伤地说,“好日子算是过完了。你的朋友会感到悲哀的,不过他们的悲哀一点儿用都没有。” 丹尼放下酒瓶,皮伦捡起酒瓶,放在自己腿上。 “什么全完了?”丹尼追问道,“你是什么意思?” “这不是第一次了,”皮伦继续说,“人穷的时候心里说:‘等我有钱了,我就和我的好朋友共享。’可是等钱真来了,仁慈之心也就飞走了。你也是如此,我曾经的朋友。你现在高踞于你的朋友之上。你是有财产的人。你会忘记你的朋友们,他们曾经和你分享一切,甚至分享白兰地。” 他的话让丹尼很不安。“我不会的,”他大声说,“我永远不会忘记你,皮伦。” “你现在是这么想的,”皮伦冷冷地说,“可是等你真有了两座房子可以睡觉,到时候你再看吧。皮伦还是个穷帕沙诺人,而你跟市长一起吃饭。” 丹尼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倚着一棵树站直了。“皮伦,我发誓,我的东西都是你的。我有一座房子,你就有一座房子。让我喝一口。” “我得亲眼看见才能相信,”皮伦的声音缺点儿底气,“要真的如此,那可就是世界奇闻了。人们会不远千里跑来看的。还有呢,酒瓶子空了。” 二 皮伦贪图地位,拒绝丹尼好意 律师在第二座房子的门口跟他们分手,钻进自己的福特汽车,一路颠簸着开下山去,进了蒙特雷城里。 丹尼和皮伦站在油漆脱落的木栅栏前看着这座房子,赞赏之情溢于言表。房子挺矮,油漆斑驳,没有窗帘的窗户空洞茫然。可是门廊上爬着一株硕大的粉红色卡斯蒂玫瑰树,杂草丛生的前院里长着古老的天竺葵。 “两座房子里这座最好,”皮伦说,“也比那座大些。” 丹尼手里握着一把崭新的万能钥匙。他踮着脚尖走过摇摇欲坠的门廊,打开前门的锁。正房保持着老头子当年居住时的模样。墙上仍然挂着1906年的红玫瑰日历,红绸子旗帜,画中“战斗的鲍伯·埃文思”[7]站在军舰甲板上凝视着,还有一束红纸扎的玫瑰花,几串落满灰尘的红辣椒和大蒜,一个密封炉,几把破旧不堪的摇椅。 皮伦向室内张望着。“三个房间啊,”他激动得气都喘不上来了,“一张床,一个炉子。我们在这里会过得很好,丹尼。” 丹尼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他对老头子的回忆全是痛苦。皮伦冲在他前面,进了厨房。“一个水池子,还有水龙头。”他嚷嚷着。他拧了一下水龙头。“没水。丹尼,你得让自来水公司供水。” 他们站在那里,相视而笑。皮伦留意到丹尼脸上忧愁的神情,他开始为这份财产操心了。这张脸在生活中再也不会无忧无虑了。丹尼再也不会打碎别人的玻璃窗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玻璃窗。皮伦说得对——他已经高踞于朋友们之上了。他挺直腰板来承受生活的繁杂。可他还是忍不住惨叫一声,从此以后,他就要挥别自己昔日简单的生活了。 “皮伦,”他愁苦地说,“我但愿是你拥有这房子,我来这里与你同住。” 丹尼到蒙特雷城去办理供水事宜,皮伦溜达进了杂草蔓芜的后院。院子里有果树,衰老得干瘦黢黑,因无人照料而长满了树瘤,枝叶残败。杂草中露出几个帐篷似的鸡窝,还有一堆锈迹斑斑的桶箍、一堆灰和一张污秽不堪的床垫。皮伦看到栅栏那边是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棚,沉思了片刻,然后在栅栏上扒开几个小洞,让母鸡过来。“它们喜欢在草深的地方做窝。”他满怀体贴地想。他还想着怎样做一个套叠的陷阱才好,免得公鸡也跟着过来,妨碍了母鸡下蛋。“我们会生活得很快乐。”他又在心里说。 丹尼从蒙特雷城回来了,一腔的愤懑。“那个公司要订金。”他说。 “订金?” “是。要交三块钱他们才供水。” “三块钱,”皮伦不悦地说,“就是三加仑的红酒啊。等酒喝完了,我们就朝隔壁的莫拉莱斯太太借一桶水。” “可是我们没有买红酒的三块钱啊。” “我知道,”皮伦说,“也许我们可以向莫拉莱斯太太借一点儿酒。” 一个下午过去了。“我们明天就安顿下来,”丹尼宣布,“我们明天打扫卫生。你呢,皮伦,清理杂草,把垃圾扔到峡谷里去。” “除草?”皮伦惊恐地叫起来,“可不要除掉这些杂草啊。”他解释了一番自己针对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所做的计划。 丹尼当即赞同。“我的朋友,”他说,“我很高兴你来和我同住。好了,我来拾点儿柴火,你得弄点儿东西做晚饭了。” 皮伦想起了自己的白兰地,觉得这不公平。“我要欠他一份情了,”他恨恨地想,“我要失去自由了。很快我就要变成奴隶了,就因为这个犹太人的房子。”可他还是出去找东西做晚饭了。 走过两个街区,在松林边,他看见一只半大的普利茅斯公鸡在路上用爪子刨地。如果叫声嘶哑,腿、脖子和胸脯上光秃秃没有毛,那么这只公鸡就已经成年了。也许是因为他一直以仁慈之情惦记着莫拉莱斯太太的母鸡,这只小公鸡让皮伦动了怜悯之心。他缓步朝幽暗的松林走去,公鸡在他前面飞奔。 皮伦陷入沉思。“可怜的小秃鸡,一大早你得多冷呀,清晨的露水滴下来,空气凉得刺骨。仁慈的上帝对小动物并不总是那样和善。”他思忖着,“你在路上玩,小公鸡。说不定哪天汽车会撞到你;如果把你撞死,那是最好的结局了。也有可能只是压断了你的腿或者翅膀。那你的一生就悲惨极了。生活对你实在艰难,小鸡呀。” 他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迈着腿。公鸡时不时地打算往回跑,但是它选的路上总有皮伦在那儿挡着。最后它消失在松林中,皮伦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 愿它的灵魂安息!可以说,那片松林深处并没有传来痛苦的叫声。那只皮伦预言将在痛苦中度过一生的公鸡在安宁中死了,或者至少是悄无声息地死了。皮伦的技术回馈颇丰。 十分钟后他走出松林,回到丹尼的房子里。小公鸡已经拔了毛,撕成几块,分别装在几个口袋里。对皮伦来说,有一条行为准则最为要紧,那就是:绝对不能把鸡毛、鸡头或鸡爪子带回家,因为没有这些东西就不能断定它是谁家的鸡。 晚上他们用松果在密封炉里生了火。火苗在烟囱里咆哮。丹尼和皮伦饱餐之后,心满意足,暖洋洋地坐在摇椅里,慢悠悠地前后摇晃着。吃晚饭时他们用了一截蜡烛,现在只有炉膛里噼噼啪啪的火星驱散房间里的黑暗。锦上添花的是,雨点开始淅淅沥沥地敲打屋顶。只有几处有点儿漏雨,那都是些反正谁也不想在那儿坐的地方。 “挺好,这里边,”皮伦说,“想想原来那些晚上吧,我们都是冒着寒冷露宿的。生活就该是这样的嘛。” “是啊,而且真是奇怪,”丹尼说,“多少年来我一直没有房子,现在我有两座了,我不可能睡在两座房子里呀。” 皮伦讨厌浪费。“我愁的就是这个。另外那座房子你干吗不出租呢?”他提议说。 丹尼“咚”的一声双脚落地。“皮伦,”他叫道,“我怎么没想到呢!”这个想法越想越觉得亲切。“可谁会租呢,皮伦?” “我来租,”皮伦说,“我每月付十块钱的租金。” “十五块,”丹尼坚持道,“那是座好房子,值十五块钱。” 皮伦嘟嘟哝哝地同意了。不过租金再高点儿他也会同意的,因为他看到了,住进自己的房子,地位就提升了;皮伦渴望体验这种地位的高升。 “那就这么说定了,”丹尼一言定乾坤,“你租我的房子。噢,我会当个好房东,皮伦。我不会找你麻烦。” 除了在军队服役的时候以外,皮伦这辈子还从来没拥有过十五块钱。不过他想,还有一个月才付房租呢,谁知道一个月里会发生什么事啊。 他们在炉火边心满意足地摇晃着。过了一会儿,丹尼出去了一阵子,拿了几个苹果回来。“反正雨水会把这些苹果浇坏的。”他不无歉意地说。 皮伦不想让丹尼给比下去,他站起身,点燃蜡烛;他走进卧室,不一会儿出来了,手里拿着一套盥洗用的盆罐,两个红色的玻璃花瓶和一束鸵鸟羽毛。“屋里放着那么多容易打碎的东西不合适,”他说,“要是打碎了,你会难过的。倒不如从来没有过这些东西。”他摘下墙上挂着的纸花。“都送给托莱利太太吧。”他一边解释,一边走出门去。 不一会儿他回来了,全身淋得透湿,但是神情颇为得意,因为他手里提着一加仑的红酒。 后来他们大吵了一架,不过谁都没有介意到底谁占了上风,因为这一天诸多令人激动的事让他们疲惫不堪。红酒让他们昏昏欲睡,于是他们倒在地板上,沉沉地睡着了。火渐渐地熄灭了,炉子冷却下来,变得僵硬了。蜡烛倒了,融化的蜡油淹没了不肯熄灭的蓝色幽光。房子笼罩在黑暗中,寂静安宁。 三 贪欲毒害皮伦,邪恶暂居上风 第二天皮伦就到另外那座房子去住了。这一座跟丹尼那座一模一样,只是略小些。门廊上爬着粉红色的卡斯蒂玫瑰,庭院里杂草丛生,院子里也有光秃秃的老果树和红艳艳的天竺葵——隔壁是索图太太的鸡棚。 丹尼成了大人物,有一座房子出租,皮伦租了一座房子,社会地位也提升了。 没法判断丹尼是否指望收到房租和皮伦是否打算支付房租。如果他们有这样的想法,那么两个人都失望了。丹尼从未要过房租,皮伦从未表示过要付房租。 两个朋友经常相聚。要是皮伦弄到了一瓶酒或者一块肉,丹尼肯定会顺道来访。如果是丹尼撞上了好运气或者耍了点儿同样的小聪明,皮伦会过来和他狂欢一夜。可怜的皮伦要是有点儿钱的话早就会把房租付了,可他手里从来就没有真的有过钱——没等他找到丹尼,钱就花没了。皮伦是个诚实的人。想到丹尼的好意和自己的穷,有的时候他非常不安。 有天晚上他弄到了一块钱,至于他是如何弄到这一块钱的,说来太令人震惊了,他恨不得马上忘记这事,免得一想起来自己就会发疯。有个人在圣卡洛斯旅馆前面把一块钱塞到他手里说:“快去买四瓶姜芽啤酒回来,旅馆的酒卖完了。”这种事情简直是奇迹,皮伦在心里说。人应该相信奇迹,不要担心也不要有疑问。他拿着这一块钱沿路走去,要把钱给丹尼,可半道上他买了一加仑的红酒,以红酒为诱饵把两个丰腴的姑娘骗进了自己的房子。 丹尼正好路过,听到说话的声音,高高兴兴地走了进去。皮伦扑进丹尼怀里,让丹尼随意享用一切。后来丹尼帮他享用了一个姑娘和一半的红酒,接着他俩就打了一架,场面十分精彩。丹尼被打掉了一颗牙,皮伦的衬衫被扯破了。两个姑娘站在一旁尖叫,谁摔倒在地她们就踢谁。最后丹尼从地上站起来,撞到了一个姑娘的肚子,她像青蛙似的嘎嘎叫着跑了出去。另一个姑娘偷了两只锅,也跟着跑了。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和皮伦为女人的背信弃义落下泪来。 “你根本不知道女人是什么玩意儿。”丹尼说着,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 “我清楚得很。”皮伦说。 “你根本不知道。” “我清楚得很。” “撒谎。” 他们又打了一架,不过这次打得不精彩。 此事之后,皮伦对欠房租一事大为释然。难道他没有款待自己的房东吗? 几个月过去了,皮伦又开始为房租发愁。时光流逝,忧愁越来越无法忍受。最后实在没办法,他给钦西酒家洗了一整天的鱿鱼,挣到了两块钱。傍晚,他把红手绢系在脖子上,戴上他爸爸珍爱的帽子,往山上走去,他要先付两块钱给丹尼。 可是途中他买了两加仑的红酒。“这样好,”他心里说,“给他现金没法表达我对朋友的情谊。可现在是送他礼物了。我还要告诉他,这两加仑的酒花了五块钱。”这么做太蠢了,皮伦知道,但是他偏要这么做。在蒙特雷,对红酒的价格最门儿清的就是丹尼了。 皮伦兴高采烈地走着。他打定主意,径直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但是沉着坚定,向着既定方向前行。他两个胳膊下面各夹着一个纸袋,每个纸袋里装着一加仑红酒。 紫色的薄暮降临,白昼的昏睡已经结束,娱乐和畅谈的夜晚尚未开始,正是个甜美的时刻。天幕衬托下的松林漆黑一片,地上的东西都隐没在幽暗之中;不过天空却清亮明朗得让人难过,如同人的记忆。海鸥在蒙特雷的鱼罐头厂逗留了一天,这会儿都懒洋洋地飞回海边岩壁上的巢穴。 皮伦热爱美,是个神秘主义者。他仰面凝望苍穹,灵魂悄然出窍,飞入落日余晖。这个精于算计、惹事打架、喝酒骂人的皮伦不太完美,正在步履沉重地缓缓前行;而一个思绪满怀、熠熠生辉的皮伦正伴随着海鸥张开翅膀飞翔,沐浴在暮色之中。那个皮伦是美好的,贪念和私欲没有侵蚀他的心思。他的想法值得了解一下。“天父显灵于傍晚,”他在心里说,“这些鸟儿正从天父的额前飞过。亲爱的鸟儿,亲爱的海鸥,我多么爱你们。你们轻轻地扇动翅膀抚摸着我的心,正像是温柔的主人摩挲着熟睡的狗吃饱了的肚子,又像是耶稣的手爱抚着孩子们的额头。亲爱的鸟儿啊,”他心里说,“带着我敞开的心扉飞向圣母玛利亚吧。”然后他说出了自己知道的最甜美的话:“万福玛利亚——” 说出此话之前,坏人皮伦停住了脚步。其实,在那一刻坏人皮伦根本不存在。(听见了吧,记录世间万事的天使!)在那一刻,没有比皮伦的灵魂更为纯洁的灵魂了,过去没有,现在没有,从来也没有过。盖尔维兹的坏斗牛犬凑近皮伦的腿,皮伦一动也不动,孤零零地站在黑暗中。盖尔维兹的狗嗅了一番,没有咬那两条腿,走开了。 一个得到清洗和拯救的灵魂会面临成倍的危险,因为世间万物都合谋与这样的灵魂为敌。“甚至我跪着的草垫,”圣奥古斯丁[8]说,“也大叫着,不想让我专心地祈祷。” 皮伦的灵魂甚至无法抵御自己的记忆;因为凝望这些鸟儿的时候,他想起帕斯塔诺太太有时用海鸥的肉做玉米粉蒸肉,这个记忆顿时让他感觉到了饿,饥饿把他的灵魂从天空中扯了出来。皮伦继续往前走,又一次成了那个善恶混杂的滑头。盖尔维兹的恶狗咆哮着掉过头来,后悔错失了把皮伦的腿咬上一口的绝好机会。 皮伦弯起胳膊以减轻酒瓶的重量。 很多史书都记载而且证明了一个事实:有能力达成至善的灵魂也有能力铸成极恶。谁能比堕落的神父更不虔诚?谁能比刚失贞的女子更放荡?然而这也许只是表象。 皮伦刚从天堂跌落下来,虽然他没有意识到,但是对他周围黑夜中充斥的每一种邪恶的蛊惑,每一丝阴风,他的接受能力都特别强。没错,他的双脚仍在向丹尼的房子走着,但是脚步中已经没有什么打算和决心了。稍有信号,他的脚就会转向。皮伦已经在盘算了,这两加仑酒可以让他醉得多么痛快,还有呢,那种酣醉的状态可以保持多长时间。 现在天几乎黑透了。土路看不见了,两边的沟也看不清了。此时皮伦的各种欲望像一片轻羽,在自私自利和慷慨大方之间达成了很不稳定的平衡。正巧在这个时候,巴布罗·桑切斯坐在路边的沟里,巴望着能抽上一支烟,喝上一杯酒。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没法判断。 唉,成千上万的祈祷者,彼此之间要经过多少争斗和厮杀,才能抵达上帝的宝座之前。 巴布罗先听到脚步声,然后看见一个朦朦胧胧的身影,接着就认出了皮伦。“嗨,朋友,”他热情地打着招呼,“你拿着那么重的东西,是什么呀?” 皮伦站住了,面对着那条沟。“我以为你在监狱里呢,”他不快地说,“我听说了鹅的事。” “是有那么回事,皮伦,”巴布罗耍着贫嘴,“可我不受待见。法官说判刑对我没用,警察说我吃得比三个人的份饭还要多。所以呢,”他洋洋自得地把话说完,“我假释了。” 这话把皮伦从私欲中解救出来了。没错,他没有把酒拿到丹尼的房子里去,但是他当即邀请巴布罗到自己租的房子里去共享美酒了。假如人生的大道分离出两条慷慨的小径,而且你只能选择其一,谁能判定哪条小径最好呢? 皮伦和巴布罗高高兴兴地走进小房子。皮伦点上蜡烛,拿出两个水果罐头瓶子当酒杯。 “为健康干杯!”巴布罗说。 “祝您健康[9]!”皮伦说。 过了片刻,巴布罗说:“祝您健康![10]” “祝你好运!”皮伦说。 他们稍事休息。“干一杯[11]!”皮伦说。 “干了!”巴布罗说。 两加仑红酒可是不少,即便对两个帕沙诺人来说也是同样。根据酒对精神状态的影响,可以用酒瓶子做这样的阶段划分:喝到第一瓶瓶肩下的时候,认真而专注的交谈是没有问题的;再下去两英寸,想起甜蜜而悲伤的往事;再下去三英寸,追忆旧日幸福的恋情;酒喝得只剩下一英寸,回忆过去痛苦的失恋;第一瓶见底,泛起莫名的哀伤;第二瓶瓶肩处,升起不合时宜的极度绝望;再喝下去二指,唱起死亡或者渴望的歌;再喝下去一个拇指,每个人唱的歌就都“串门儿”了。划分到此为止,因为思绪已然分裂,全无定性可言了。此后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不过我们还是先回到第一个阶段,喝酒的人可以进行认真而专注的交谈,因为就是在这个阶段皮伦亮出了他的妙计。 “巴布罗,”皮伦问,“你睡在沟里,湿乎乎的,无家可归,孤孤单单也没个作伴的,这种日子你就没过够吗?” “没有呀。”巴布罗说。 皮伦温和地劝说道:“我呢,是这样想的,我的朋友,当初我像狗一样住在臭烘烘的下水道里也很满足,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住在房子里有多么舒服,有个屋顶,有个花园。哎,巴布罗,这才真叫生活啊。” “确实不赖。”巴布罗赞同这个看法。 皮伦抓住这句话。“这么着,巴布罗,你租下我房子的一个房间如何?你再也不用睡在冰冷的地上了。再也不用睡在码头下面的硬沙地上,让螃蟹爬进你的鞋子里了。你到这里来和我一起住怎么样?” “可以呀。”巴布罗说。 “我说,你一个月只要付十五块钱的房租就行!除了我的床,这房子里所有的东西你随便用,还有整个花园。想想吧,巴布罗!要是有人给你写信,他就有地址可以寄信了。” “当然好,”巴布罗说,“这太好了啊。” 皮伦欣慰地舒了口气。他以前没有意识到欠丹尼的债给自己带来多大的压力。他很清楚巴布罗根本付不起房租,但这个事实并没有影响他欣喜的心情。如果丹尼向他讨钱,皮伦可以说:“巴布罗付了钱我就付。” 他们继续进入下一个阶段,皮伦回忆起小时候他是多么快乐。“那时候无忧无虑啊,巴布罗。没有邪念。幸福极了。” “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幸福过喽。”巴布罗难过地附和道。 四 好人耶稣·玛利亚,违心作恶事有因 皮伦和巴布罗的日子过得很称心。早晨,太阳高挂在松林之上,湛蓝的海湾碧波荡漾,银光闪烁,他们才慢条斯理、若有所思地起床。 阳光灿烂的早晨,祥和宁静的时光。晶莹的露珠挂在锦葵草上,每片叶子都托着一粒宝石,虽不贵重却无比美丽。此时不宜匆忙,不宜喧闹。清晨的思绪缓慢而深沉,富有成效。 巴布罗和皮伦穿着蓝色牛仔裤和蓝色衬衫,结伴走入屋后的峡谷,过了一会儿,又一同返回,坐在前门廊的阳光里,听着蒙特雷街上卖鱼人吹的号角声,用漫不经心且昏昏欲睡的声音议论着煎饼坪里发生的事,因为世界车轮滚滚向前的每一天,煎饼坪也有上千件高潮迭起的事情发生。 他们安安静静地坐在门廊里,双脚搁在温暖的木板上,只有苍蝇落在脚上的时候,脚指头才动一动。 “要是所有的露珠都是钻石,”巴布罗说,“我们就特别有钱了。我们可以一辈子都喝得醉醺醺的。” 但是皮伦深为现实主义诅咒所纠缠,随即接话说:“那人人手里的钻石就都会太多了。钻石会不值钱,可酒总是要花钱买的。要是能下一天的酒雨,就是现在,我们用一个池子接着,那多好啊。” “不过得下好酒,”巴布罗插话说,“不能下你上次弄来的那种劣质酒。” “那酒我可是没花钱啊,”皮伦说,“那是有人藏在舞厅旁边的草地里的。捡来的酒你能指望它怎么样?” 他们坐着,懒洋洋地挥手赶走苍蝇。“昨天柯妮莉亚·瑞兹把那个墨西哥黑人划伤了。”皮伦提起话头。 巴布罗来了点兴趣,抬起眼睛。“打架了?”他问。 “哦,没有,那个黑家伙不知道柯妮莉亚昨天新找了个男人,他想进去,柯妮莉亚就用刀砍他。” “他应该知道啊。”巴布罗不乏好意。 “是这么回事,柯妮莉亚找到这个新男人的时候他在城里。她把门闩上了,那个黑人想从窗户翻进去。” “这黑家伙真是个傻蛋,”巴布罗说,“他死了吗?” “哦,没有。她只把他的两只胳膊划伤了。柯妮莉亚没有生气,她只是不想让那个黑人进去。” “柯妮莉亚有点儿水性杨花,”巴布罗说,“不过她还是给她爸爸做了弥撒,都死了十年了。” “他需要弥撒,”皮伦认为,“他是坏蛋,却从来没有为这个进过监狱,而且他从来不去忏悔。老瑞兹快死的时候,神父来安抚他,他才忏悔了。柯妮莉亚说,神父从病房里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像鹿皮。可后来那个神父说,瑞兹忏悔的那些事,他连一半也不相信。” 巴布罗像猫一样轻轻地伸出手指,捻死了一只停在他膝盖上的苍蝇。“瑞兹老是撒谎,”他说,“那个灵魂需要很多很多弥撒。不过,做弥撒的钱是柯妮莉亚趁男人在她家喝醉了以后睡觉的时候从人家口袋里掏出来的,你觉得这种弥撒有用吗?” “弥撒就是弥撒。”皮伦说,“你那点儿钱是从哪儿弄来的,卖酒给你的人才不感兴趣呢。做弥撒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上帝也不感兴趣。他老人家就是喜欢弥撒,就像你喜欢酒一样。墨菲神父以前一直钓鱼,有好几个月,圣餐吃起来就是马鲛鱼味,可这并没有让圣餐不圣洁。这些事情让神父去解释吧,用不着我们操心。我倒是想知道可以从哪儿弄几个鸡蛋吃呢。要是现在能吃上一个鸡蛋就好了。” 巴布罗把帽子的一边往下拉了拉挡住眼睛,免得阳光晃眼。“查理·米勒告诉我,丹尼跟罗莎·马丁在一起了,就是波特吉家的那个姑娘。” 皮伦一惊,坐了起来。“没准那个姑娘想嫁给丹尼。波特吉家的这几个姑娘总是想着嫁人,她们爱财。没准他们结婚以后,丹尼会来找我们要房租的。那个罗莎会想买新裙子。所有的女人都是这样。我了解她们。” 巴布罗看起来也有点儿急了。“没准我们去跟丹尼聊聊就——”他想出个主意。 “没准丹尼有鸡蛋呢,”皮伦说,“莫拉莱斯太太的那些鸡很能下蛋。” 他们穿上鞋,慢悠悠地朝丹尼的房子走去。 皮伦弯腰捡起一个啤酒瓶盖子,骂了一声扔掉了。“总有坏家伙把它扔在这里骗人上当。”他说。 “我昨晚就上了一当。”巴布罗说。他朝一个院子里望去,那里面的嫩玉米已经熟了,他揣测了一下熟到了什么程度。 他们看见丹尼坐在自家的前门廊上,在玫瑰丛后面,扭动着脚指头驱赶苍蝇。 “嗨,朋友们。”他懒洋洋地和他们打招呼。 两人在他身边坐下,摘下帽子,脱掉鞋子。丹尼拿出一袋烟叶和几张纸,递给皮伦。皮伦略显吃惊,但是什么都没问。 “柯妮莉亚·瑞兹把那个墨西哥黑人给划伤了。”他说。 “这事我听说了。”丹尼说。 巴布罗挺刻薄地说:“这些女人,现在一点儿德行都没有了。” “跟她们睡觉很危险哪,”皮伦说,“我听说坪上有个波特吉家的年轻姑娘会给男人东西作纪念,只是那个男人得不怕麻烦去找她要才行。” 巴布罗咂咂舌头表示不满。他伸出双手摊开。“男人该怎么办?”他问,“没人可以信任了吗?” 他们看着丹尼的脸,没发现那上面有惊慌的神色。 “那个姑娘叫罗莎,”皮伦说,“我不想说她姓什么。” “哦,你说的是罗莎·马丁,”丹尼几乎是漫不经心地说道,“嗨,一个波特吉家的,你能指望什么?” 巴布罗和皮伦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莫拉莱斯太太的鸡怎么样了?”皮伦随口问道。 丹尼难过地摇摇头。“鸡全都死了。莫拉莱斯太太把青豆装在瓶子里,瓶子爆了,她用这些豆子喂鸡,结果鸡都死了,一只也没剩。” “那些鸡现在在哪儿?”皮伦追问。 丹尼来回摆着两根手指头,表示不知道。“有人告诉莫拉莱斯太太别吃那些鸡,吃了会生病的,可是我们把鸡肚子洗得很干净啊,然后就卖给肉铺了。” “有人死了吗?”皮伦问。 “没有,我觉得那些鸡可能根本就没毛病。” “你不会用卖鸡的钱买了点儿酒吧?”皮伦试探着。 丹尼冲他冷笑一声。“莫拉莱斯太太买了点儿酒,我昨晚去她家了。光线合适的话,那个女人还挺中看的呢,而且也不太老。” 巴布罗和皮伦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我侄子威利说她五十岁了。”皮伦忙说。 丹尼双手一摊。“她多大年纪又怎么样呢?”他十分豁达,“她充满活力啊,那个人。她自己有房子,银行里还有两百块钱呢。”这时丹尼有点儿难为情了。“我想给莫拉莱斯太太送个礼物。” 皮伦和巴布罗盯着自己的脚,神经高度紧张,祈求他们担心的事不要发生。但是他们白费劲了。 “如果我手头有点儿钱,”丹尼说,“我就给她买一大盒糖。”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的房客,可两人谁也没有接他的话。“我只需要一两块钱而已。”他提示了一下。 “钦西酒家在晒鱿鱼干,”皮伦说话了,“也许你可以去剖半天鱿鱼。” 丹尼直截了当地说:“一个有两座房子的人去剖鱼,不大合适吧。不过要是能交点儿房租也许就——” 皮伦生气地站起身。“老说租金,”他大叫起来,“你是要逼我们睡到大街上,睡到沟里去,你自己睡在软床上。走吧,巴布罗,”皮伦气愤地说,“我们去弄钱,给这个小气鬼,给这个犹太人。” 两人昂首阔步地走了。 “我们上哪儿去弄钱?”巴布罗问。 “不知道,”皮伦说,“没准他不会再要了。”可是丹尼不近人情的要求已经彻底搅乱了他们精神上的安宁。“我们一见到他,就叫他‘老犹太’,”皮伦说,“这么多年,我们一直是他的朋友呀。他挨饿,我们给他吃的。他受冻,我们给他衣服。” “那是啥时候的事?”巴布罗问。 “这个嘛,反正他需要什么,只要我们有,我们就会给他。我们对他,就是这种朋友啊。可如今,为了给那个上了岁数的胖女人送一大盒糖,他就这样践踏我们的友谊。” “吃糖对人不好。”巴布罗说。 皮伦因情绪激动而疲惫不堪。他在路旁的沟边上坐下,双手托着下巴,郁闷极了。 巴布罗也坐了下来,不过他只是休息一下,因为他和丹尼的交情并不像皮伦和丹尼之间那样深厚久远。 沟底布满干草和灌木。皮伦又难过又气愤,眼睛定定地朝下看着,突然看见灌木丛底下有一只人的胳膊伸在外面,然后又看见胳膊旁边还有半瓶红酒。他一把抓住巴布罗的膀子,指着那个地方。 巴布罗瞪着眼睛。“没准是个死人,皮伦。” 皮伦喘过一口气来,眼睛也看清楚了。“要是个死人,酒对他就没用了。总不能把酒也跟他一起埋了吧。” 那只胳膊动了一下,拨开灌木,露出耶稣·玛利亚·柯克伦脏兮兮的脸和红色的短须。“嗨,皮伦!嗨,巴布罗!”他含混不清地说,“你拿的是啥[12]?” 皮伦跳到沟底。“朋友,耶稣·玛利亚!你不大好啊!” 耶稣·玛利亚亲热地笑了。“就是醉了嘛。”他嘟嘟哝哝地说着,爬了起来跪在那儿。“来喝一口,我的朋友们。大口喝,还有不少呢。” 皮伦用胳膊肘把酒瓶底抬起来,咕噜咕噜连喝了四大口,一品脱多酒下去了。然后巴布罗从他手里接过酒瓶,像猫玩弄羽毛似的摆弄着酒瓶。他用袖子擦了擦瓶口。他闻了闻酒。他先呷了三四口,任由几滴酒在嘴边流了一圈,以勾起酒兴。“我的妈呀,好酒![13]”最后他说。他举起酒瓶,红酒咕咚咕咚欢快地流进了他的喉咙。 皮伦的手早就伸出来了,只等巴布罗喘过气来。皮伦和善而艳羡地看着自己的朋友耶稣·玛利亚。“你在林子找到宝了?”他问,“我的小朋友,莫非某个大人物死了,遗嘱里有你的名字?” 耶稣·玛利亚是个人道主义者,一直心地善良。他清清喉咙,啐了一口。“让我喝一口,”他说,“我嗓子干。我马上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他神情恍惚地喝着,仿佛他有很多很多酒,啥时想喝了就喝,洒掉一点儿也不心疼。“两天前我在沙滩上睡觉,”他说,“就是海滨区旁边的那片沙滩。夜里海浪把一只划艇冲到了岸上。噢,非常漂亮的小划艇,桨都还在呢。我爬上船,把它划到蒙特雷城。这条船至少值二十块钱,不过生意不好啊,我只拿到七块。” “你还剩钱了?”皮伦兴奋地插嘴。 “我正在讲是怎么回事嘛,”耶稣·玛利亚有点儿不高兴地说,“我买了两加仑酒拿到林子里来,然后去和阿拉贝拉·格罗斯散步。我在蒙特雷城里给她买了一条丝绸的裤子。她很喜欢,那裤子很柔软,粉色的。然后我给阿拉贝拉买了一瓶威士忌,过了一会儿,我们遇见了几个当兵的,她就跟当兵的走了。” “哦,居然偷好人的钱!”皮伦惊恐地叫道。 “不是啊,”耶稣·玛利亚还是迷迷糊糊,“反正她也该走了。然后我就到这儿来,睡着了。” “那么你是一分都不剩了?” “我不知道,”耶稣·玛利亚说,“我来看看。”他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三张皱巴巴的一块钱票子和一个一角的硬币。“今天晚上,”他说,“我要给阿拉贝拉·格罗斯买一个上等人都在用的小玩意儿。” “你是说那个挂在绳子上的小丝袋吗?” “是啊,”耶稣·玛利亚说,“倒也没有你想得那么小。”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 皮伦迅即关切之情爆棚。“这是夜里的风吹的,”他说,“露天睡觉对身体不好。来吧,巴布罗,我们把他带回房子里去,治治他的感冒。肺病开头都不严重,不过我们会治好的。” “你说什么呢?”耶稣·玛利亚说,“我啥事都没有。” “那是你的感觉,”皮伦说,“鲁道夫·凯林也觉得自己没事。一个月前他的葬礼你也去了呀。安吉丽娜·瓦斯奎兹也是这感觉。她上星期死了。” 耶稣·玛利亚吓呆了。“你觉得是怎么回事?” “就是因为晚上睡在外面,”皮伦的回答很像个智者,“你的肺吃不消啊。” 巴布罗用一棵挺大的野草把酒瓶裹起来,这样伪装一下,路人都会很好奇,想知道这草里包的究竟是什么好东西。 皮伦走在耶稣·玛利亚身边,时不时扶他一下,好提醒他还是个病人呢。两人领他进到屋子里,让他躺在小床上,虽然天气不冷,还是给他盖上一床旧毯子。巴布罗绘声绘色地讲起那些可怜的家伙如何深受肺结核折磨而痛不欲生。然后皮伦用甜美的声音讲住在一座小房子里是多么快乐,语气中满是崇敬。夜色阑珊,聊天和美酒都已远去,室外能致人于死地的雾气像巨型水蛭的鬼魂一样伏在地上。这个时候,你不是出去躺在山谷中会让人生病的潮气里。不是那样,而是爬上厚实、柔软而又温暖的床,像婴儿那样酣睡。 讲到这个节骨眼上,耶稣·玛利亚睡着了。皮伦和巴布罗不得不叫醒他,让他喝上一杯。然后皮伦十分动听地讲起了早晨,躺在温暖的小窝里,可以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床。谁也不想在黎明时分冻得哆哆嗦嗦,要使劲拍手才不会冻僵。 皮伦和巴布罗终于拿下了耶稣·玛利亚,就像两只悄无声息的硬毛猎犬合围住了自己的猎物。他们把房子以每月十五块钱的价格租给了耶稣·玛利亚。他爽快地接受了。大家相互握手庆贺。酒瓶子上裹着的草解开了。皮伦喝得很猛,因为他知道最艰巨的任务就在眼前。趁着耶稣·玛利亚拿着瓶子喝酒,皮伦随口轻轻说了一句: “你现在就先付三块钱的房租吧。” 耶稣·玛利亚放下酒瓶,惊恐地瞪着他。“不行,”他火了,“我答应了阿拉贝拉·格罗斯要给她买那个小玩意儿。时间到了我会付房租的。” 皮伦知道自己犯了个大错。“你躺在那片海滨沙滩上的时候,上帝把那个小划艇送给了你。你觉得仁慈的上帝把这东西给了你是为了让你给一个做罐头的荡妇买丝绸裤子吗?才不是呢!上帝那么做是为了让你不会因为睡在地上而冻死。难道你觉得上帝对阿拉贝拉的胸脯感兴趣?还有,我们只收两块钱的定金好了,”他继续说道,“你还有一块钱,可以买个那样的口袋,装下母牛的奶子足够了。” 耶稣·玛利亚还是不从。 “我告诉你吧,”皮伦继续说道,“要是我们不付丹尼两块钱,他就要把我们赶到街上去了,这就全怪你啦。要是我们睡在水沟里,你的灵魂会不得安宁的。” 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连续攻击,耶稣·玛利亚·柯克伦退让了。他把皱成团的两块钱递给皮伦。 于是紧张的气氛滚出了房间,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安宁,是温暖而深厚的友情。皮伦放松下来。巴布罗把毯子拿回到自己床上去,他们又交谈起来。 “得把这钱给丹尼。” 他们最初的酒瘾过去了,现在是用水果罐头瓶做酒杯小口啜着。 “丹尼急着要两块钱干什么?”耶稣·玛利亚问。 皮伦神秘起来了。两只手像一对蛾子似的舞动着,要不是手腕和胳膊约束着,就飞出房门去了。“我们的朋友丹尼迷上莫拉莱斯太太啦。噢,可别觉得丹尼是个傻瓜。莫拉莱斯太太在银行存着两百块钱呢。丹尼想买一大盒糖送给莫拉莱斯太太。” “糖对人的身体不好,”巴布罗搭腔了,“吃糖让人牙疼。” “这得由丹尼定,”耶稣·玛利亚说,“要是他想让莫拉莱斯太太牙疼,那是他的事。我们干吗要管莫拉莱斯太太的牙?” 皮伦脸上一片愁云,他严肃地说:“可要是我们的朋友丹尼送一大盒糖给莫拉莱斯太太,他自己也会吃一些。疼的是我们这位朋友的牙啊。” 巴布罗忧心忡忡地摇摇头:“丹尼信任的朋友们让他牙疼,那可是件糟糕的事。” “那我们怎么办呢?”耶稣·玛利亚问。其实他和另外两位都很清楚怎么办。大家都彬彬有礼地等待着,等别人先开口,说出那个无法回避的提议。沉默在继续。皮伦和巴布罗觉得这个建议不该由他俩提出来,因为分析一下就知道,他们大可成为利益攸关方。耶稣·玛利亚沉默不语是出于对主人的尊重,不过等他领悟到他们沉默是期望他把话挑明的时候,他立即挺身而出了。 “一加仑红酒也是送女士的好礼物。”他若有所思地提议说。 皮伦和巴布罗对他的机灵大为吃惊。“可以跟丹尼说,送酒对他的牙有好处。” “不过丹尼也许会把我们的提醒当成耳旁风。要是把钱给丹尼那家伙,就不知道他会拿这个钱去干什么。没准还真就买糖了,那我们就白费时间瞎操心了。” 他们已经把耶稣·玛利亚视为高参,可以替他们破解危局。“要是把酒买好送给丹尼,也许就没事了。” “就这么办!”皮伦叫道,“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面对这样的赞誉,耶稣·玛利亚只是客气地一笑。他感觉出来了,这屋里迟早有人会提出这个做法的。 巴布罗把最后一点儿酒倒进罐头瓶里,殚精竭虑之后,他们累了,把酒一饮而尽。这主意出的,既顺理成章,又人情通达,大家都很自豪。 “我现在饿了。”巴布罗说。 皮伦起身走到门口,看看太阳。“过正午了,”他说,“我和巴布罗到托莱利酒馆去买酒,耶稣·玛利亚,你到蒙特雷城里弄点儿吃的。没准码头上的布鲁诺太太会给你一条鱼。没准能在什么地方弄点儿面包。” “我还是跟你们一起吧。”耶稣·玛利亚说,因为他怀疑他这两位朋友的脑袋里又在琢磨一个同样合乎逻辑、同样不可避免的行动方案。 “不行,耶稣·玛利亚,”他们坚定地说,“现在两点了,差不多吧。再过一小时就是三点。到时候我们在这里和你会合,吃点儿东西。也许还能喝上一小杯酒呢。” 耶稣·玛利亚心不甘情不愿地往蒙特雷城去了,巴布罗和皮伦却是兴高采烈地下了山,朝托莱利酒馆走去。 五 圣方济各挽狂澜,惩罚三人不留情 不知不觉已是午后,正像幸福的人懵懂不知岁月流逝。阳光泛出淡淡的金色。海湾里的水更加湛蓝,海岸吹来的风激起波光粼粼。一些孤独的钓鱼人认为鱼儿只有在高潮的时候才咬钩,随即离开了岸边的礁石,但很快他们的位置就被人占据了,因为这拨人相信鱼儿在落潮的时候才上钩。 下午三点,风向转了,海湾吹来微风,带来各种奇妙的海藻气味。在蒙特雷城的空地上修补渔网的人们放下手中的梭子,卷起烟卷。城里的街道上,超大马力的汽车载着富态的夫人们去德蒙特旅馆喝下午茶和冒气泡的杜松子酒,她们的眼睛里闪动着困乏又精明的光,这种眼光在猪的眼睛里太常见了。阿尔瓦拉多街上,裁缝雨果·马查多在门上挂了个告示:“五分钟后即回”,然后回家了,他一天的活到此为止。林子里的松树轻柔而娇媚地摇曳着。上百个养了鸡的院子里,母鸡们不急不躁地咕咕叫着,抱怨自己苦命。 皮伦和巴布罗坐在托莱利酒馆院子里一株粉红色的卡斯蒂玫瑰花树下,安安静静地喝着酒,任由午后的时光慢慢流过,犹如头发慢慢生长。 “我们不把两加仑的酒送给丹尼也无妨,”皮伦说,“他喝起酒来一点儿都不知道节制。” 巴布罗同意这个看法。“丹尼看起来挺健康,”他说,“可每天听说有人死了,死的都是这类人啊。看看鲁道夫·凯林。看看安吉丽娜·瓦斯奎兹。” 皮伦的现实主义浮出水面了。“鲁道夫摔死在太平林镇北面的采石场里。”他的口气中含有一丝责备。“安吉丽娜吃了一罐子变质的鱼。不过,”他和善地接着说,“我明白你的意思。有很多人都是酗酒死的。” 整个蒙特雷都出于直觉慢慢开始为对抗夜晚做准备了。格蒂雷兹太太把小辣椒切碎放进吃玉米卷饼用的酱汁里。卖烈酒的鲁珀特·霍根在杜松子酒里掺了些水然后放起来,留到下半夜再卖,接着在上半夜要卖的威士忌酒里放了一点儿胡椒粉。在艾尔帕西欧舞厅,布利特·罗森戴尔打开一盒椒盐卷饼放在供免费吃喝的大盘子里,卷饼被摆得像粗大的棕色蕾丝花边一样。皇宫药品公司收起了遮阳篷。几个男人在邮局门前逍遥了一个下午,这时互相打着招呼朝火车站走去,赶着围观从旧金山驶来的德蒙特快车进站。饱餐后的海鸥从鱼罐头厂的海滩上振翅而起,朝海中的礁石飞去。一行行鹈鹕在水面上不停地用力拍打翅膀,赶向过夜的地方。围网渔船上的意大利人用巨大的滚轮把渔网叠起来。瘦小的艾尔玛·阿尔瓦雷兹小姐九十岁了,每天都把一束粉红色的天竺葵花放在圣卡洛斯教堂外墙上的圣母像脚下。太平林镇边上卫理公会教徒聚居的村子里,基督教妇女禁酒委员会正在举行茶话会,听一位精力充沛的小个子女士绘声绘色地描述蒙特雷城的风化堕落之罪。她认为应该组成一个委员会去视察这些地方,搞清楚情况究竟有多么严重。他们讨论过这种状况很多次了,需要新的证据。 夕阳西下,橙色的霞光映在天际。托莱利酒馆院子里的玫瑰树下,巴布罗和皮伦喝完了第一加仑的酒。托莱利从屋里走出来,穿过院子,没看见自己的老主顾。两个人坐着没动,一直等到他走出他们的视野,朝蒙特雷城去了。巴布罗和皮伦随即进了屋,施展各种手段,从托莱利太太手里哄到了晚饭。他们拍她的屁股,叫她“小黄鸭”,无伤大雅地和她调笑,最后他们离开时,她的心和衣服都有点儿凌乱了。 夜幕降临蒙特雷城,华灯初上。各家窗子里都透出柔和的光。蒙特雷剧院开始用灯光打出“地狱之子——地狱之子”,一遍又一遍。几个脑袋发昏的家伙相信夜间鱼容易上钩,坚守在海边寒冷的礁石上。薄雾飘过街道,缠绕在各家烟囱周围,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松木燃烧的清香。 巴布罗和皮伦回到玫瑰树下坐在地上,却不像以往那样心满意足。“这儿挺凉啊。”皮伦说着,喝了一口酒让自己暖和点儿。 “我们该到自己房子里去,那儿暖和。”巴布罗说。 “可是炉子里没有柴火。” “这么着吧,”巴布罗说,“你拿着酒,我在街角和你碰头。”他们碰头的时候,约莫半个小时已经过去了。 皮伦耐心地等着,因为他知道有些事连朋友都帮不上忙。等着的时候,皮伦一直警觉地盯着街上托莱利走去的那个方向,因为托莱利是个强势的家伙,不管什么解释,哪怕你编得有多巧妙,说得有多好听,他都会认为是一派胡言。此外皮伦知道,托莱利对婚姻关系持有意大利人那种十分夸张却完全不切实际的理想主义观念。不过皮伦的警惕白费了。他没看见托莱利怒气冲冲地回家。不一会儿巴布罗和他会合了,皮伦看到他胳膊下夹着一大抱从托莱利家柴火堆里抽出来的松木柴,真是又佩服又满意。 巴布罗没有提起刚才的冒险经历,到家之后他才借丹尼的词儿说:“很有活力嘛,那个小黄鸭。” 黑暗中,皮伦点点头,用平静而睿智的语气说话了。“人们很难在一个市场找全所有的东西——红酒、食物、爱情、柴火。一定要记住托莱利,巴布罗,我的朋友。这个人值得结交。找个时候要送他点儿礼物。” 皮伦在铸铁炉中升起火来,火苗呼呼作响。两个朋友把椅子挪到火旁,端着水果罐头瓶装的酒靠近炉火把酒温热一点儿。这个晚上的灯光是圣洁的,因为巴布罗买了一支蜡烛,专为圣方济各[14]点燃。在完成这个神圣计划之前,不知啥事让他走了神。此刻那支小蜡烛在一只鲍鱼壳里发出美妙的光,把巴布罗和皮伦的影子投射在墙上,影子轻轻摇曳。 “不知那个耶稣·玛利亚去哪儿了。”皮伦说。 “他早就答应要回来了,”巴布罗说,“我不知道这人可信不。” “没准有什么小事耽搁了他,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有一把红胡子,心肠又软,几乎总是和女人纠扯不清。” “他那脑筋像蝗虫,”巴布罗说,“他唱啊,跳啊,玩啊,没正经的时候。” 他们没有等太久。刚要开始喝第二杯酒的时候,耶稣·玛利亚就跌跌撞撞地进来了。他双手扶住两边的门框,站稳身体。他的衬衫撕破了,脸上都是血。在摇曳的烛光下,他一只眼睛乌青,散发着不祥之兆。 巴布罗和皮伦扑过去。“我们的朋友!他受伤了。他摔到悬崖下去了。他让火车压了!”这些话里没有一丝讥讽的口气,但是耶稣·玛利亚听出了最恶毒的讽刺。他用一只眼睛怒视着他们,这只眼睛余威犹在。 “你们俩都是狗娘养的。”他骂道。 听见这么粗鲁的咒骂,两人都吓得后退了几步。“我们的朋友脑子不清醒了。” “他脑袋上的骨头摔坏了。” “给他倒点儿酒,巴布罗。” 耶稣·玛利亚一脸阴沉地坐在火旁,摩挲着手里的水果罐头瓶,两个朋友则是耐心地等着他解释这场悲剧的来龙去脉。不过耶稣·玛利亚却似乎并不想让他的朋友知道他到底碰上了什么倒霉事。尽管皮伦清了好几次嗓子,尽管巴布罗用同情和理解的目光注视着他,耶稣·玛利亚只是郁闷地坐着,瞪着炉火,瞪着红酒,瞪着那支神圣的蜡烛,直到他没有礼貌的沉默终于把皮伦也逼得抛掉了礼貌。后来他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开口了。 “又是那些当兵的?”他问。 “是,”耶稣·玛利亚大吼起来,“这次他们来得太快了。” “肯定得有二十个当兵的才能把你打成这个样子。”巴布罗这么说,是想让他的朋友别那么丧气。“大伙儿都知道你打架狠。” 耶稣·玛利亚的情绪真的看上去好了一点儿。 “他们有四个人,”他说,“阿拉贝拉·格罗斯也帮他们打我。她用一块石头砸了我的头。” 皮伦觉得心中升起一股正义的怒火。“不用我提醒你吧,”他严厉地说,“朋友们警告过你的,要提防这个罐头厂的荡妇。”他忘了自己是否警告过耶稣·玛利亚,只是觉得好像有这回事。 “这些白人的贱丫头太邪恶了,我的朋友,”巴布罗插话说,“可你不是给了她那个流行的小玩意儿吗?” 耶稣·玛利亚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皱成一团的粉红色人造棉胸衣。“还没来得及给呢,”他说,“我刚找到机会,再说我们还没有走进树林呢。” 皮伦抽抽鼻子,摇摇头,却也无可奈何地露出几分宽容。“你喝了威士忌。” 耶稣·玛利亚点点头。 “你哪儿来的威士忌?” “从那些兵那儿弄来的,”耶稣·玛利亚说,“他们藏在一个涵洞里了。阿拉贝拉知道这事,告诉我了。不过那些当兵的看见我们拿着酒瓶子了。” 这件事的经过渐渐清晰起来。皮伦喜欢这样。故事要是一下子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好故事总是只讲一半,另一半得由听众凭自己的经验补充完整。他从耶稣·玛利亚腿上拿过那件粉红色胸衣,用手指头抚摸着,眼神陷入沉思。但是随即他的眼睛里就闪出了快乐的光。 “我知道了,”他喊起来,“把这个东西给丹尼,让他当礼物送给莫拉莱斯太太。” 除了耶稣·玛利亚,在场各位都为这个主意击掌叫好,耶稣·玛利亚绝望地发现自己成了少数派。巴布罗心细如发,理解失败的感觉,给他的水果罐头瓶里添满了酒。 就过了那么一小会儿,三个人就都满脸是笑了。皮伦讲了一件他老爹亲身经历的滑稽事。好情绪又回到三个伙伴身上。他们纵声欢唱。耶稣·玛利亚跳了一段曳步舞,表示他伤得不重。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不过还没见底,三个朋友就打起瞌睡来。皮伦和巴布罗踉跄着上床去睡了,耶稣·玛利亚在火炉旁的地上舒舒服服地躺下。 炉火熄灭了。屋里全是沉睡的鼾声。前厅里只有一个东西在动。那支神圣的蜡烛头上,尖尖的火苗极速地上下蹿动。 后来,这根小小的蜡烛让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对一些道德伦理问题进行了一番思索。简简单单的一小段蜡,中间穿着一根细绳:这么个东西,你可以说能用某些物理定律来解释,别的解释不通。它的行为,你会觉得是由某些热燃烧原理决定的。你点燃烛芯;蜡遇热融化,渗入烛芯;蜡烛燃烧几个小时,然后熄灭,整个过程就是这样。蜡烛呢,一会儿就给忘了,然后不用说啦,它根本就没有存在过。 你忘了这支蜡烛是神圣的吗?你忘了在巴布罗良心发现的那一刻,或者说在纯洁的宗教情怀上升占据了他头脑的那一刻,他不是要把这支蜡烛献给圣方济各的吗?正是这个意义让这根蜡做的小棍突破了物理学的裁决。 蜡烛尖尖的火苗指向天堂,像艺术家穷尽一生追求神圣。蜡烛越烧越短。外面起风了,风透过墙上的缝隙钻进来,把烛火吹得倒向一侧。墙上有一张丝绸面的日历,上面是美女大头像,四周围着一个心形的美国蔷薇花环。风把日历吹得飘起来了一点儿,碰上了蜡烛的火苗。火舌舔着丝绸,蹿向天花板。一片脱落的墙纸烧着了,火苗掉在了一捆报纸上。 苍天之上,圣人和殉道者们板着脸,无情地俯视着。蜡烛是神圣的,归圣方济各所有。今夜,圣方济各的祭台上会出现一支大蜡烛。 如果睡眠的深度是能测定的,那么可以说巴布罗睡得比他的两个朋友都要沉,火灾之所以形成,他的行为难辞其咎,这话一点儿都不冤枉他。可是既然没法测定,只能说他睡得非常非常安稳。 火苗爬上墙,顺着屋顶上的诸多破洞钻了出去,蹿进夜空。烈火呼呼咆哮,响彻整座房子。耶稣·玛利亚很不舒服地翻了个身,在睡梦中开始脱下外衣。这时一块燃烧的木片掉到他脸上。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看着四周熊熊的烈焰惊呆了。 “皮伦!”他尖叫着,“巴布罗!”他跑进房间,把两个朋友从床上拉起来,推出屋外。皮伦手里还抓着那个粉红的胸衣呢。 他们站在燃烧的房子外面,望着洞开的正门,那儿已经让火封住了。能看到桌上立着那个酒瓶,里面剩的酒足有两英寸高。 皮伦感觉出耶稣·玛利亚身上那种野性纯朴的大无畏精神在涌动。“别去,”他大喊着,“那酒必须烧光,算是对我们的惩罚吧,谁让我们没把它带出来呢。” 他们听见了警笛声,还有蒙特雷城消防队开出来的消防车挂二挡爬山的轰鸣声。巨大的红色消防车越来越近,车上的探照灯在松林间晃动着。 皮伦急忙转身对耶稣·玛利亚说:“快跑,去告诉丹尼他的房子着火了。跑快点儿,耶稣·玛利亚。” “你干吗不去?” “是这么回事,”皮伦说,“丹尼不知道你也租了他的房子。对我和巴布罗他会有点儿生气的。” 耶稣·玛利亚听懂了其中的逻辑,朝丹尼的房子飞奔而去。那房子里一片漆黑。“丹尼,”耶稣·玛利亚喊着,“丹尼,你的房子着火啦!”没人应声。“丹尼!”他又叫起来。 隔壁莫拉莱斯太太家的一扇窗户朝上推开了。丹尼听起来很恼火:“你他妈的要干吗?” “你另外那座房子失火啦,就是巴布罗和皮伦住的那座。” 有那么一会儿丹尼没说话。然后他问:“消防队来了吗?” “来了。”耶稣·玛利亚大声说。 此时火光已经照亮了整个天空,能听见木头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好啦,”丹尼说,“消防队都没办法,皮伦还指望我做什么呢?” 耶稣·玛利亚听见窗户“砰”的一声关上了,他转过身,朝火场跑去。他知道,刚才叫丹尼真不是时候,可谁知道这个呢?要是丹尼没听到火灾的消息,他会生气的。耶稣·玛利亚挺高兴,反正他已经通知丹尼了。现在要怪就怪莫拉莱斯太太吧。 房子很小,穿堂风很多,墙都干透了。也许自从老唐人街那场火灾以后,再也没有哪次火起来得这么快,烧得又这么彻底了。消防队的人看了看熊熊燃烧的墙,就开始往灌木丛、树林和周边的房子上浇水。不到一个小时,房子就整个儿没了。到这个时候几支水龙才开始在灰烬堆上跳来跳去,把木炭上的余火和火星扑灭。 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并肩站着,目睹了全过程。蒙特雷城的居民来了一半,煎饼坪的居民除了丹尼和莫拉莱斯太太以外是倾巢而出,他们站在四周,高高兴兴地围观这场大火。终于,一切结束,只有一片水蒸气从黑色的灰堆里冒出来,皮伦一声不吭地转身离开了。 “你去哪儿?”巴布罗喊道。 “我走了,”皮伦说,“到林子里接着睡。我说你们也来吧。这阵子最好别让丹尼看见我们。”他们心情沉重地点点头,跟着他走进松林。“这对我们是个教训哪,”皮伦说,“这回知道了,绝对不要把酒留在屋子里过夜。” “那下一次就是,”巴布罗绝望地说,“你把它拿到屋外去,有人给偷走啦。” 六 三人忏悔得心平,丹尼众友誓相守 太阳升到了松树上面,大地暖洋洋的,挂在天竺葵叶片上的夜露晒干了。丹尼走出来,坐在自己的门廊上晒太阳,脑子里也暖洋洋地回味着一些事情。他把脚从鞋子里抽出来放在晒得温热的地板上,扭动着脚指头。一大早他过去看了看那块正方形的黑色废墟和扭曲的水管,那曾经是他的另一座房子。以人之常情,他不由得对自己粗心大意的朋友产生了一点儿怒气,有那么一会儿他也挺难过,尘世财产如过眼云烟转瞬即逝啊,不过这也让精神财富显得更加珍贵。他又想了想,自己这个有房可以出租的地位算是毁了。各种必要而又正当的情绪得到满足和释放之后,他终于品味到自己真正的情绪,那是一种解脱的感觉:至少他的一个负担卸掉了。 “要是房子还在,我就会贪图房租,”他心里说,“因为欠我钱,朋友们对我很冷淡。现在我们又自由快乐了。” 不过丹尼知道,他得稍微惩罚一下自己的朋友,不然他们会以为自己软弱可欺。因此,他坐在门廊上挥着一只手赶苍蝇,传递着与其说是威胁不如说是警告的信息,脑子里反复琢磨着他一定要对这几个朋友说的那些话,说过之后,他才能让这些人重新进入自己的情感世界。他必须表明,自己不是好骗的,但是他非常希望赶快翻篇,重新成为那个人人都喜欢的丹尼,那个人们有点儿酒肉就想着要找他分享的丹尼。自从有了两座房子以后,人们就把他看成了有钱人,让他失去了很多蹭吃蹭喝的机会。 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在林子里的松针上睡了很久。昨晚太兴奋,他们累坏了。不过最后正午灼热的阳光照在了他们脸上,蚂蚁也在他们脸上爬,两只蓝色的松鸡站在他们身边的地上,用各种难听的声音大声咒骂他们。 其实真正让这三位睡不下去的是一群来野餐的人,这群人就在他们睡觉的灌木丛另一侧安顿下来,打开了一个大大的午餐篮子,里面的香味飘到了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的鼻子里。他们醒了,坐起来,然后一下子意识到面临着多么糟糕的局面。 “这火是怎么着起来的?”皮伦悲哀地问,可谁都说不清。 “也许呢,”耶稣·玛利亚说,“我们最好换个地方待一阵子——去沃森维尔,要不就去萨利纳斯;这俩城市都不赖啊。” 皮伦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胸衣,手指摩挲着光滑的粉红色丝绸。他举起胸衣对着太阳,透过丝绸观看着。 “那只是拖延时间罢了,”他做出了决定,“我觉得最好去找丹尼承认错误,就像小孩向父亲认错一样。这样不管他说什么他都会不好意思了。再说了,我们不是还有这个送给莫拉莱斯太太的礼物吗?” 朋友们点头赞同。皮伦目光游离,穿过密密的树丛,落到那些野餐的人身上,尤其是那个硕大的午餐篮子,芥末鸡蛋浓烈的香味就是从那儿飘出来的。皮伦像兔子那样抽了几下鼻子。他默默地思忖一番,笑了。“我去散散步,伙计们。过会儿在采石场碰头。可能的话,就别拿走那只篮子。” 两个人面色忧愁地看着皮伦站起身来走开,穿过树林,朝着和野餐的人还有那个篮子成直角的方向而去。几分钟之后,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一点儿都不惊讶地听到了狗叫声,鸡啼声,有人尖声大笑,一只野猫嗥叫着,然后有人尖叫一声,大喊救命;野餐的人可是吃惊不小,又大为好奇。那两男两女丢下篮子,朝发出那片喧闹声的地方跑去。 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听从了皮伦的话。他们没有拿走篮子,不过他们的帽子和衬衫上后来总是带着芥末鸡蛋留下的印迹。 下午三点左右,三个忏悔者慢吞吞地朝丹尼的房子走去。他们怀里抱着请求和解的礼物:橘子、苹果、香蕉,瓶装橄榄和腌菜,火腿三明治,鸡蛋三明治,苏打汽水,一纸盒土豆沙拉和一份《星期六晚邮报》。 见他们来了,丹尼站起来努力回想着他必须说的那些话。他们排成一行站在他面前,低着头。 “狗杂种的杂种”,丹尼骂他们,“抢体面人房子的贼”,还骂他们是“乌贼下的蛋”。他骂这几位的娘是母牛,骂他们的爹是老山羊。 皮伦打开手里的纸袋,露出火腿三明治。可丹尼说他再也不相信什么朋友了,他的信念在风刀霜剑中受到了伤害,他的友好之情遭到了践踏。然后他就有点儿想不起来该说什么了,因为皮伦从怀里掏出了两个芥末鸡蛋。可是丹尼又开始数落祖辈了,批评那一辈女人的德行和男人的能力。 皮伦从口袋里掏出粉红色胸衣,那东西无精打采地挂在他的手指头上。 这下子丹尼彻底忘记了要说的话。他在门廊上坐下,他的朋友们也落了座,几个包都打开了。他们一直吃到撑得难受了才罢休。几个人舒舒服服地靠在门廊上,除了消食以外什么也不关心,这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这时丹尼才随口一问,仿佛事情已经相当久远:“那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我们不知道,”皮伦解释道,“我们睡着了,然后就起火了。也许我们有仇家吧。” “也许,”巴布罗虔诚地说,“也许上帝插手了。” “谁能说清楚仁慈的上帝怎么会如此行事呢?”耶稣·玛利亚跟着说。 皮伦把胸衣递过来,解释说这是给莫拉莱斯太太的礼物,丹尼沉默了。他用疑惑的目光打量着胸衣。他感觉出他的这几位朋友想讨好莫拉莱斯太太。“那个女的不值得送礼物。”他终于开口了。“用我们送的丝袜把女人和我们自己捆在一起,这种事太常见了。”他没法向自己的朋友解释说,他和莫拉莱斯太太的关系已经冷了下来,因为他现在只有一座房子了;出于对莫拉莱斯太太的尊重,他也没法明说对这种冷淡他其实很高兴。“我把这个小东西收起来吧,”他说,“也许哪天谁用得上。” 傍晚时分,天黑下来,大家走进屋内,用松果在密封炉里升了火。丹尼为了表示自己对他们的谅解,拿出了一夸脱[15]的格拉巴酒,和朋友们分享烈酒点燃的激情。 他们轻松地进入了新生活。“莫拉莱斯太太的鸡都死了,真是太可惜了。”皮伦说。 不过即便是这种事也挡不住幸福。“她打算星期一再去买上二十来只。”丹尼说。 皮伦满意地笑了。“索图太太的那些母鸡不顶事,”他说,“我告诉她要喂贝壳粉,可她不听。” 他们喝着那一夸脱格拉巴酒,这点儿酒刚好够他们把美好的伙伴情谊推进一步。 “有朋友就是好,”丹尼说,“要是没有朋友一块儿坐坐,一块儿喝格拉巴酒,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该多么孤单啊。” “一块儿吃三明治也行啊。”皮伦马上接了一句。 巴布罗还在懊恼,因为他怀疑是天堂里发生的什么状况导致房子给烧掉了。“你这样的朋友世上少有,丹尼。没多少人能像你这样让人宽慰。” 丹尼趁着自己还没有在朋友们掀起的巨浪中完全淹没,发出了警告。“你们谁都不许用我的床,”他命令道,“这件东西我一定要自己留着。” 没人明说,可四个人都知道,他们要一起住在丹尼的房子里了。 皮伦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房租的麻烦一去不复返了;欠账的负担一去不复返了。他不再是个租客,而是一个客人。他在心里庆幸那座房子烧掉了。 “我们在这里都会很幸福的,丹尼,”他说,“晚上在火炉边坐坐,朋友们来玩玩。时不时地也许还可以为友谊喝上一杯。” 这时,耶稣·玛利亚因为感激涕零而头脑发昏,说了句大话。这是格拉巴酒起的作用,还有那天晚上的火灾,加上所有的芥末鸡蛋。他觉得自己获得了巨大的恩惠,他想分惠与人。“我们保证丹尼的房子里永远不缺吃的,这是我们的任务和责任,”他宣布,“我们的朋友永远不会饿肚子。” 皮伦和巴布罗吃了一惊,抬起头来,可是话已出口;一个既美好又慷慨的承诺。若要反悔,必遭惩罚。话音一落,就连耶稣·玛利亚都意识到了自己这番承诺的巨大分量。三个人只能巴望丹尼会忘记这句话。 “因为,”皮伦暗自思量,“要真履行这个诺言,那可比付房租还要糟糕。这是奴役啊。” “我们发誓一定做到,丹尼!”他说。 几个人围坐在炉边,热泪盈眶,他们彼此间的深情几乎令人无法承受。 巴布罗用手背擦擦湿润的眼睛,重复了皮伦的话。“我们住在这里会非常幸福。”他说。 七 丹尼众友欲行善,拯救海盗脱苦难 有很多很多人每天都能看见海盗,有的人嘲笑他,有的人可怜他;可是没有人了解他,也没人去搭理他。他身材很高,膀大腰圆,一脸浓密乌黑的胡须。他穿牛仔裤和蓝衬衫,不戴帽子。在城里的时候他穿着鞋子。不管和哪个成年人碰面,海盗的眼睛里都会流露出一种畏缩的神色,这种偷偷摸摸的眼神很像有些动物,只要有胆子转过身去马上就会逃跑。就因为他的这种神情,蒙特雷的帕沙诺人都知道,他的头脑没有跟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起长大。他们叫他海盗是因为他的大胡子。每天人们都看见他推着一车油松木柴在街上卖,直到卖完为止。结伴跟在他身后的是他那五条狗狗。 恩里克看上去像猎犬,可尾巴是毛茸茸的。帕加里托是褐色的卷毛狗,只有这两个引人注目的特点。鲁道夫“是美洲犬”,路过的人都这么说。弗拉弗是哈巴狗,亚历克·汤普逊先生好像是一种艾尔谷犬。五条狗一起跟着海盗走来走去,对他极为尊敬,对他的幸福也极为关切。他推车累了坐下来休息的时候,狗狗们都想坐在他腿上,让他挠自己的耳朵。 有人清晨在艾尔瓦拉多街上看见过海盗;有人看见过他劈木头;有人知道他卖引火用的木柴;可是没人知道海盗的底细,除了皮伦。皮伦认识所有的人,知道每个人所有的事。 海盗栖身于煎饼坪一座废屋院子里的一个废鸡棚里。也许他觉得住在房子里太冒昧了。狗狗们躺在他身边或者身上,海盗喜欢这样,因为在最冷的那些夜晚,这些狗狗让他感觉很暖和。脚冷的话,只要把脚靠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温暖的肚皮上就行了。鸡棚很矮,海盗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进去。 每天凌晨,离天亮还早的时候,海盗就爬出鸡棚,狗狗们跟在他身后,抖掉身上的土,在清冷的空气中打着喷嚏。然后他们走下山坡,进入蒙特雷城,沿着一条巷子慢慢走去。有四五家餐馆的后门开在这条巷子里。每到一家,海盗就走进去,进入餐馆的后厨,那里十分暖和,散发着美食的香味。那些嘟嘟哝哝的厨子们把一包包的剩饭剩菜递到他的手里。他们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样做。 每个后门都走了一遭以后,海盗手里的剩饭剩菜已经有一大抱了,然后他走回山上,来到门罗街,进入一片空地,狗狗们兴奋地围着他打转。这时他就打开那些包包喂狗。他自己呢,拿的是面包,或者从每个包里拿块肉,但是他挑的都不是最好的东西。狗狗们在他身边坐下来,紧张地舔着嘴巴,前腿交替着抬起放下,等着好吃的。它们从来不抢,这一点令人惊讶。海盗的狗狗们相互之间也从来不打斗,但是却不放过在蒙特雷街道上游荡的任何四条腿的家伙。看着这五条狗齐心协力像赶兔子似的追逐猎狐犬和波美拉尼亚狗是件很开心的事。 早餐结束,天也亮了。海盗坐在地上,看着清晨的天空渐渐变成蓝色。他看见山下的海湾里纵帆船满载着木料扬帆出海。他听见中国角的钟响浮标传来悦耳的钟声。狗狗们围坐在他身边啃着骨头。海盗似乎是在听而不是在看白昼的来临,因为他的眼睛虽然没有四处看,他的脸上却有着一种专注的神情。他的两只大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狗儿们,手指轻轻地摩挲着狗身上粗糙的毛。约摸半个小时之后,海盗走到空地的角落,掀掉覆盖着小车的麻袋布,从地里刨出他的斧子,那是他每天晚上都埋在那儿的。然后他推着小车爬上山,走进林子里,找到了一棵满是松脂的枯树才停下来。到中午时分,他已经装了满满一车引火用的木柴。然后还是在狗狗们的簇拥下,他沿街一路走去,直到把柴卖完,挣到两毛五分钱。 所有这些都是有目共睹的,但是他怎么处理他那两毛五,谁也说不清。他从来不花钱。晚上,那些狗狗保护着他,他钻进树林里,把当天挣的两毛五和好几百个两毛五藏在一块儿。不管那是哪儿吧,他可是藏了一大笔钱呢。 皮伦是个感觉敏锐的人,同伙们生活中的任何细节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无意间发现相识的人脑海中深藏的秘密让他倍加快乐。通过逻辑推理,他发现了海盗积聚钱财这件事。皮伦的推理是这样的:“那个海盗每天挣两毛五。如果是两个一毛的硬币和一个五分的硬币,他就拿到店里换成一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他根本就不花钱。所以,他一定是把钱藏起来了。” 皮伦想算算这笔钱到底有多少。很多年来,海盗一直就是这样过日子的。他每周六天砍柴,礼拜天去教堂。他的衣服是从别人家后门口捡的,吃的东西是从餐馆的后门要的。皮伦一时算不清那些大数字,于是放弃了。“海盗起码有一百块钱。”他心里说。 皮伦琢磨这些事情已经很长时间了。不过也就是在脑袋一热傻乎乎地承诺要保证丹尼不饿肚子之后,皮伦对海盗那笔钱的惦记才有了关乎切身利益的意义。 在开始想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之前,皮伦思索了很久,做了充分的伦理铺垫。他很为海盗难过。“可怜的小残废,”他心里说,“上帝没有把他该得的大脑全都给他。这个可怜的小海盗完全不能照顾自己。你看,他住的是肮脏的旧鸡窝。他吃的是残羹剩饭,那些东西只配喂他的狗。他的衣服单薄褴褛。而且正因为他脑子不灵,他才把钱藏起来。” 好了,怜悯这个基础铺设完毕,皮伦开始考虑解决方案。“这是一桩值得称赞的事嘛,”他心里说,“替他做他自己做不了的事,给他买暖和的衣服,让他吃适合人吃的东西。可是,”他提醒自己,“我没钱做这些事啊,虽然我心里是一直为此不安的。怎样才能做成这些善事呢?” 现在他有了点儿思路。就像用了很长时间逼近一只麻雀的猫,皮伦准备扑过去了。“我知道了!”他暗自叫道,“是这么回事:海盗有钱,但是没有花钱的脑子。我有啊!我把我的脑子借给他用。我免费出谋划策。这就是我对这个可怜的小残废行善嘛。” 这是皮伦策划得最为巧妙的安排之一。他心中涌起一股欲望,像艺术家急于向观众展示自己的作品。“我去跟巴布罗说说。”他心想。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敢这么做。巴布罗真的可信吗?难道他不想从这些钱里弄点儿出来自己用吗?皮伦决定这个时候无论如何还是不冒这个风险为好。 每一只邪恶的黑色动物,肚皮都洁白如雪,发现这一点总是令人震惊。天使们身上遮住的部分丑陋如麻风病,发现这一点总是令人悲哀。荣耀与安宁归于皮伦,因为他已经寻得途径,知道如何向世人揭示并且展现每一件恶中隐含的善。面对善中的恶,他也不瞎,而那么多圣人都视而不见。令人唏嘘的是,必须承认,皮伦既不愚蠢,也不自以为是,而且还从不贪图成为圣人这样的回报。对皮伦而言,做好事,让人类的兄弟情谊大放光彩,便是酬劳,此生足矣! 当天晚上,皮伦造访了海盗和狗狗们栖身的鸡棚。丹尼、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坐在炉火边看着他离开,什么都没说。因为他们暗自揣测,皮伦若不是爱火中烧,就是知道在哪儿能弄到一点儿酒。不管是怎么回事,都与他们无关,除非他主动说起。 天黑下来有一阵子了,不过皮伦的口袋里揣着蜡烛,自己说话的时候如果能看到海盗脸上的表情,那会是很不错的一件事。皮伦手里还有个纸袋,里面装着一块挺大的糖粉曲奇圆饼,那是在烘焙店打工的苏茜·弗朗西斯科给的,他替她出谋划策赢得了查理·古兹曼的爱,这饼是苏茜给皮伦的酬谢。查理是邮局的电报投递员,骑着摩托车;苏茜有一顶男式帽子,要是查理邀她坐摩托车,她就把这顶帽子反过来戴上。皮伦觉得海盗也许会喜欢糖粉曲奇饼。 夜色渐深,天已经黑透了。皮伦沿着狭窄的小街看一步走一步,两旁是空地和野草丛生的废园子。 盖尔维兹家凶恶的牛头犬狂吠着冲出院子,皮伦说着好听的话安抚它。“听话的狗儿,”他温柔地说,“好漂亮的狗啊。”显而易见都是假话。不过这只牛头犬还是给打动了,因为它退回盖尔维兹家的院子里去了。 皮伦终于走到了海盗住的那个废弃的宅院。现在他知道必须小心,因为众所周知,海盗的狗狗们如果怀疑有人对自己的主人不怀好意,就会发了疯似的保护主人。皮伦一踏进院子,就听见鸡棚里传出那些狗低沉的咆哮声向来人示威。 “海盗,”他招呼道,“我是你的好朋友皮伦啊,来跟你聊天的。” 一片沉默。狗也不叫了。 “海盗,没事,我是皮伦。” 一个低沉阴郁的声音答话了:“走开。我睡觉呢。狗也要睡了。天黑了,皮伦。睡觉去吧。” “我口袋里有蜡烛,”皮伦大声说,“你屋子里黑,点上根蜡烛,会亮得像白天一样。我还给你带了一大块糖粉曲奇饼呢。” 鸡棚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就来吧,”海盗说,“我告诉狗没事。” 皮伦穿过杂草走近鸡棚,能听见海盗柔声细语地跟狗狗们说话,告诉它们不过是皮伦来了,他不会害人的。皮伦在黑黢黢的门口弯下腰,擦了根火柴点亮蜡烛。 海盗坐在脏乎乎的地上,他的狗都围在他身边。恩里克咆哮着,海盗不得不再次安抚一番。“这只狗不像别的狗那么聪明。”海盗说着,面露愉悦。他眼中洋溢着欢乐,像个开心的孩子。他笑起来的时候,硕大的白牙在烛光中闪闪发亮。 皮伦把纸袋递过去。“这饼是给你的,很好吃。”他说。 海盗接过纸袋往里面看了看,然后高兴地笑着把饼掏出来。狗狗们都咧开嘴看着他,不停地动着前腿,舔着嘴巴。海盗把饼掰成了七块。第一块他给了皮伦,因为他是客人。“好,恩里克。”他说,“好,弗拉弗。好,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每条狗接过自己那一块都一口吞了下去,然后还要。最后那块是海盗自己的,他吃了以后举着双手让狗狗们看。“没有了,看。”他说。狗狗们立即在他身边趴下来。 皮伦坐在地上,把蜡烛立在面前。海盗不自然地看着他,眼中全是疑问。皮伦坐着不吭气,有意让各种疑问在海盗的头脑中掠过。终于,他开口了:“你的朋友们很担心你啊。” 海盗的眼睛这回充满了惊讶。“我?我的朋友?什么朋友?” 皮伦让自己的声音柔和起来。“你有很多记着你的朋友啊。他们没来看你是因为你太傲气啦。他们觉得,要是你让他们看见自己住在这么个鸡棚子里,穿得破破烂烂,和狗一起吃剩饭,会伤了你的自尊心。可你的这些朋友担心哪,你这样过日子会生病的。” 海盗听他说着,吃惊得喘不上气来,他的大脑使劲地想弄明白他听到的这些新鲜事。他没想到要质疑这话的真假,因为这是皮伦红口白牙说出来的。“我有这些朋友吗?”他惊讶地问,“我还不知道这事呢。我还让这些朋友担心了。我不知道,皮伦。要是知道的话,我不会让朋友们担心的。”他咽下一口唾沫,不让声音哽咽。“你瞧,皮伦,狗狗们喜欢这里。我喜欢是因为它们喜欢。没想到让朋友们为我担心了。”泪水涌上了海盗的双眼。 “可是,”皮伦说,“你这种生活状态让你的朋友们全都放心不下啊。” 海盗垂下头盯着地面,努力想理清思路,可是像平时一样,他越想解决一个难题,他的头脑就越不清楚,一点儿头绪也没有,只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看看自己的狗寻求保护,可是狗狗们全都又睡着了,因为这事与它们无关。于是他诚心诚意地直视着皮伦的眼睛。“你得告诉我怎么办,皮伦。这些事我不懂。” 这也太不费劲了吧。皮伦有点儿遗憾,这事居然如此轻而易举就办成了。他犹豫起来,几乎要放弃了,不过随即意识到,如果放弃,他会生自己的气。“你的朋友们都很穷,”他说,“他们想帮你,可是没有钱。如果你藏着钱,还是把钱拿出来吧。给自己买几件衣服,吃点儿不是剩饭的东西。把钱从你藏的地方拿出来吧,海盗。” 皮伦一边说,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海盗的脸。他看见海盗先是满腹狐疑地垂下眼睛,然后就是一脸的愠怒。皮伦顿时认定了两件事:第一,海盗真的藏了钱;第二,要拿到这些钱并非易事。他对第二点颇为高兴。海盗成了个得用点儿手段才能解决的问题,这正投了皮伦所好。 这时海盗又把目光对准了他,眼神中有了几分狡诈,遮掩其上的是装出来的真诚。“我根本就没钱可藏。”他说。 “但是我的朋友,我看见你每天卖木柴挣两毛五,可从来没见过你花钱呀。” 这次海盗的头脑聪明起来了。“我把钱给了一个可怜的穷老太婆了,”他说,“我根本没钱,哪儿都没有。”他的语气表明他对这个话题紧紧地关上了大门。 “这就是鬼把戏。”皮伦心里说。所以他身上那些久经磨练的才干必须派上用场。他站起身来,拿起蜡烛。“我只是想告诉你,你的朋友们为你担心,”他不客气地说,“你不想改变,我可就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海盗的眼睛又温柔起来。“告诉他们我很健康,”他请求道,“让我的朋友们来看我吧。我不会很傲慢的。我随时欢迎他们来。皮伦,请你转告他们好吗?” “我会告诉他们的,”皮伦冷冷地说,“不过,你的朋友看见你根本没有想办法改善生活好让他们放心,肯定不会开心的。”皮伦说完吹灭蜡烛,走进黑暗中。他明白,海盗绝对不会告诉他钱财藏在哪儿。只能偷偷找到地方,把钱强行取出来,然后买些好东西给海盗。这是唯一的办法。 于是,皮伦决定监视海盗。海盗到森林里去砍柴,皮伦就跟着他。晚上他躲在鸡棚外面等着。他和海盗推心置腹地长谈却毫无结果。那笔钱财还是遥不可及。藏钱的地方要么在鸡棚里,要么在密林深处,只有晚上才去。 漫长而徒劳的监视耗尽了皮伦的耐心。他知道非得找人帮一把不可了,也好给自己出出主意。除了丹尼、巴布罗、耶稣·玛利亚这些伙伴,还有谁更合适呢?还有谁能既守得住秘密又诡计多端呢?还有谁能这么容易为好意所打动呢? 皮伦把秘密告诉了他们。不过他先给他们做好了伦理铺垫,就像他自己一样:海盗的贫穷,他的无助,最后——解决方案。他提出解决方案之后,他的朋友们当即善心爆棚。他们鼓掌予以赞许。仁慈的光照亮了他们的脸庞。巴布罗认为那笔藏起来的钱很可能超过一百块。 欣喜之后是跃跃欲试的工作热情,他们开始制定计划。 “一定要监视他。”巴布罗说。 “可我已经监视他了呀,”皮伦分辩道,“他肯定是夜里悄悄溜出去的,而且还不能跟得太紧,他的狗护着他,可拼命了。这事不好办。” “你把所有的道理都讲了?”丹尼问。 “讲了。一个不漏。” 最后还是耶稣·玛利亚这个宅心仁厚的好人想出了办法。“他住在那个鸡棚里事情就很难办,”他说,“可要是他住在这里,和我们在一起呢?我们的善意会让他开口的,至少他夜间出去的时候也容易知道呀。” 朋友们认真地考虑了一番他的提议。“有时候他从餐馆拿到的东西差不多是新鲜的,”巴布罗若有所思地说,“我见过他拿的一块牛排只缺了一点点。” “很可能有两百块钱呢。”皮伦说。 丹尼提出一个反对意见:“可那些狗——他会把狗带来的。” “那些狗很乖,”皮伦说,“都很听他的话。可以在角落里画条线说:‘你的狗不许出这条线啊。’他就会告诉它们,那些狗就会待在那儿不动。” “有天早晨我看见海盗,他拿着差不多半个蛋糕,只沾了一点儿咖啡。”巴布罗说。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住在这座房子里的人成立了一个委员会,委员会成员拜访了海盗。 他们全进去之后,那个鸡棚立刻拥挤不堪。海盗粗声粗气地掩饰自己的快乐。 “天气不好。”他打着招呼。然后是:“你们可能不相信,我在鲁道夫的脖子上发现了一个鸽子蛋那么大的扁虱。”他把自己的住处大大贬低一番,说着主人该说的话。“地方太小了,”他说,“招待朋友真不合适。不过很暖和,也舒服,特别是对狗狗来说很不错。” 这时皮伦开口了。他对海盗说,朋友们为他担心死了,不过,要是他和大家一起住的话,他们就能安心睡觉,不再为他发愁了。 这话让海盗极为震惊。他看看自己的双手。他朝自己的狗看了一眼,寻求安慰,可是几条狗都没有看他。终于,他用手背擦擦眼睛,抹去眼里的幸福,然后在自己的黑色大胡子上擦擦手。 “那狗怎么办?”他轻声问道,“狗你们也要吗?你们把这些狗也当朋友吗?” 皮伦点点头。“对,狗也去。有个角落是专门留给狗的。” 海盗的自尊心很强。他担心自己会举止失态。“你们先走吧,”他恳求道,“先回去吧。我明天去。” 朋友们明白他的心情。他们爬出鸡棚,把他一个人留下了。 “他跟我们在一起会开心的,这个家伙。”耶稣·玛利亚说。 “可怜的小家伙真是孤单,”丹尼接口说道,“我要是知道的话,早就叫他来了,没有那笔钱也没啥。” 人人心头都燃起快乐之火。 他们很快就确立了新的关系。丹尼用蓝色粉笔在起居室的一角画出一个扇形区域,狗在屋子里的时候必须待在那个角落里。海盗也睡在那个角落里,跟他的狗待在一起。 这座房子里住着五个男人和五条狗,现在有点儿拥挤了,不过从一开始丹尼和他的朋友们就意识到,他们邀请海盗来同住是受天使的启迪,那位天使疲惫不堪,忧心忡忡,守护着他们的命运,不让他们为邪恶所害。 每天清晨,朋友们还在酣睡,海盗就从那个角落里起身,带着他的狗,走了一圈餐馆和码头回来了。他是那种人人都觉得应该以友善相待的人。他拿回来的包包越来越大。帕沙诺人接受了他的馈赠,并且予以利用:新鲜的鱼,剩下半块的饼,整个儿的陈面包,用点儿苏打水就能去掉绿色霉点的肉。他们开始了真正的生活。 他们接受了他的礼物,这让海盗深受感动,远胜于他们替他做过的任何事。看着他们吃他带回来的东西,他的眼中闪动着崇拜之光。 晚上他们围坐在炉火边,仿佛饱餐之后的神,用懒洋洋的声音谈论着煎饼坪上发生的事情,海盗的眼睛忙不迭地从这个人的嘴转到那个人的嘴,自己的嘴唇也轻轻地蠕动着,轻声重复着朋友们的话。狗狗们满怀忌妒地挤在他身边。 深夜,屋子里一片漆黑,狗狗们紧紧地依偎着他,彼此取暖。他对自己说,这就是朋友啊。这些人爱他,为他担心,不愿意让他独自过活。海盗不得不经常对自己说这些话,因为这事儿太让人惊讶,太难以置信了。他的手推车现在立在丹尼的院子里,他每天砍柴卖柴。可是海盗很怕自己会错过朋友们晚上说的话,怕自己不在所以不能汲取同伴情谊的暖流,所以他已经好几天没去看看自己藏的钱,再把刚挣来的钱放进去。 他的朋友们对他很好。他们以礼相待,很是亲切,但是似乎总有一只眼睛睁着,在盯着他。他推着小车进林子的时候,总有个朋友不离左右,他砍柴,那位朋友就坐在一根原木上。晚上他做的最后一件事是走进峡谷,这个时候,要么丹尼要么巴布罗,要么就是皮伦或者耶稣·玛利亚,总有一个人陪着他。深夜里,他必须非常小心不弄出一点儿声音,才能身后不带个影子溜出房门。 一个星期的时间里,他们只是监视着海盗。然而这种毫无成效的监视最终让他们厌倦了。直接行动根本不可能,这个他们知道。于是一天晚上,他们谈起了把钱藏起来到底好不好这个话题。 皮伦挑了个头:“我有个叔叔,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气鬼,他把金子藏在树林里。有一次他去看金子,金子没了。是有人发现了金子给偷走了。那会儿他已经年迈,结果所有的钱全没了,他就上吊死了。”皮伦有几分得意地注意到,海盗脸上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丹尼也注意到了,他接着说:“老头子,就是我祖父,这座房子原来的主人,也把钱埋起来。我不知道有多少,不过据说他相当富,所以肯定有三四百块。老头子挖了个深坑,把钱放进去,然后盖上土,在地面上撒满松针,他觉得谁都看不出来什么痕迹了才罢手。可是等他后来再去看,坑给挖开了,钱没了。” 海盗的嘴唇重复着这些话,一种恐惧的神色出现在他脸上。他的手指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的颈毛里抠着。朋友们交换了一下眼色,暂时放下了这个话题。他们开始聊柯妮莉亚·瑞兹的风流韵事。 夜里,海盗悄悄溜出屋子,狗狗们也不声不响地跟在他身后。皮伦悄无声息地尾随着。海盗快步走进森林,毫不犹豫地跳过原木和灌木丛。皮伦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但是他们至少走出两英里以后,皮伦已经气喘吁吁,衣服也让藤蔓给扯破了。他停下休息了片刻,然后察觉到他前面的声音已经全都消失了。他等着,倾听着,悄悄地四下察看,但是海盗无影无踪。 两个小时后,皮伦回来了,步履迟缓,疲惫不堪。海盗已经在屋子里,和他的狗一起睡得正香。皮伦进屋的时候狗狗们抬头看了他一眼,有那么一刻,皮伦觉得那几条狗是在嘲笑他。 第二天早晨,他们在峡谷里开了个会。 “根本没法跟踪他,”皮伦汇报说,“他就那么消失了。他在黑暗中也能看见。林子里的每棵树他都熟悉。得想别的办法。” “也许一个人不够,”巴布罗提议道,“要是我们全跟在后面,总有一个人不会跟丢吧。” “今晚我们再谈,”耶稣·玛利亚说,“只怕更糟糕。我认识的一位女士要给我一点儿酒。”他谨慎地接着说:“也许海盗喝点儿酒要消失就没那么容易了。”于是无话。 耶稣·玛利亚的那位女士给了他整整一加仑的红酒。当晚,一罐头瓶的酒递到海盗手里,他和朋友们坐在一起,啜着酒听他们聊天,心情大悦,还有什么能与此相比呢?海盗的生活中极少有这般快乐。他非常希望自己可以紧紧拥抱这些可亲的人,告诉他们自己有多爱他们。不过这种事情他不会做,因为他们会以为他喝醉了。他恨不得做点儿惊天动地的大事,向他们展示他的爱。 “我们昨晚说起了把钱埋起来这种事,”皮伦说,“今天我想起了我的一个表兄,一个聪明人。要说这个世上有人能把钱藏在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那就非他莫属了。所以他就把他的钱藏了起来。没准你们还见过他呢,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在码头上到处爬,讨鱼头去做汤。那就是我表兄。结果还是有人把他藏起来的钱偷走了。” 海盗的脸上又出现了焦虑的神色。 故事越说越玄乎,每个故事说的都是各种厄运纠缠着那些藏钱的人。 “最好是把钱放在手边,时不时地花掉一些,分点儿给自己的朋友。”丹尼最后说。 他们一直密切观察着海盗,最恐怖的那个故事讲到一半的时候,他们发现海盗脸上已经没有了焦虑,而是露出了轻松的微笑。现在他啜了一口酒,眼里闪烁着快乐的光芒。 朋友们绝望了。他们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他们伤心极了。他们所有的好意和善行竟然换来这样的结果。海盗居然设法逃开了他们处心积虑想奉送给他的美意。他们喝完酒,悻悻地上床睡觉了。 夜里发生的事几乎没有皮伦不知道的。他的身体在休息,耳朵却竖着。他听见海盗和狗狗们鬼鬼祟祟地出了门。他跳起来叫醒了朋友们,旋即,四个人就尾随着海盗奔向森林。他们走进松林,里面黑黢黢的。四个朋友不是撞到树上,就是让藤蔓绊倒;但是有很长时间,他们能听见海盗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他们一直跟到头天晚上皮伦跟到的那个地方,随即突然之间,一片死寂,只有松涛低吟,晚风若有似无。他们分散开来,仔细地搜索松林和灌木丛,但是海盗真的再次消失了。 最后,他们又是寒冷又是沮丧,聚到一起,没精打采地高一脚低一脚,回头往蒙特雷走去。还没到家,天就亮了。太阳已经明晃晃地照耀着海湾。蒙特雷城里的炊烟升起,朝他们飘了过来。 海盗走出来在门廊上和他们打招呼,脸上洋溢着快乐。他们沉着脸从他身边走过,鱼贯进入起居室。室内桌上放着一个大帆布口袋。 海盗跟在他们身后走进来。“我跟你说谎了,皮伦,”他说,“我跟你说我没钱,因为我害怕。那会儿我还不了解我的朋友们。你们讲了藏起来的钱经常让人偷走,我又怕了。昨天晚上我才想出个主意。我的钱放在朋友身边才安全啊。如果我的朋友们替我保管,谁也偷不走啊。” 四个人惊恐地瞪着他。“把你的钱拿回林子里去藏起来!”丹尼怒吼着,“我们不想给你管钱。” “不是啊,”海盗说,“藏起来我觉得不安全。不过,知道我的朋友们替我保护着钱,我会很高兴的。你们可能不相信,前天昨天两个晚上都有人跟着我进了林子,要偷我的钱。” 尽管这一拳来得很猛,皮伦这个聪明的家伙,还是想避开。“钱交到我们手里之前,你也许想取点儿出来吧。”他不慌不忙地试探了一下。 海盗摇摇头。“不行。我不能那么做。我许过愿的。我有差不多一千个两毛五分的硬币了。到了一千,我就买一个金烛台献给阿西斯的圣方济各。 “原来我有一条特别漂亮的狗,那条狗病了,我就许愿说,狗病好了,我就献上一支我用一千天挣来的钱买的金烛台。然后,”他摊开两只大手,“那条狗的病就好了。” “是这里的一条吗?”皮伦追问道。 “不是,”海盗说,“过了没多久,卡车就把它压死了。” 就这么完了,让这笔钱改作他用的希望全部破灭。丹尼和巴布罗愁眉苦脸地把这个装满了硬币的沉甸甸的口袋抬起来,搬到另一个房间,放在丹尼床上的枕头下面。知道钱就在枕头下最终会让他们心有所安,但是此刻失败的滋味是苦涩的。现在他们实在是无计可施。机会曾经降临,现在已经走了。 海盗站在他们面前,眼中满含幸福的热泪,因为他向朋友们证明了自己的爱。 “想想吧,”他说,“这些年来我就躺在那个鸡棚里,一点儿快乐都没有呀。可是现在,”他接着说,“噢,现在我幸福极了。” 八 众人探宝碰运气,皮伦悲喜海盗知 波特吉如果是英雄的话,就会在军队里受罪。可他是大乔·波特吉,在蒙特雷监狱里受过正规的训练,所以在爱国激情受挫后,他非但免了受罪,还坚定了自己的信念:既然人的日子分成两半很合理,也就是一半时间睡觉,一半时间醒着,那么人的年头就理所当然应该一半在监狱里过,一半在监狱外面过。整个战争时期,乔·波特吉在监狱里的时间要远远超过在监狱外的时间。 普通百姓因为做了什么事受罚,而军规在这个基础上又加了一条规矩——惩罚没有做事的人。乔·波特吉始终没有弄明白其中究竟。他没擦枪;他没刮胡子;有一两次休假后他没归队。除了这些缺点以外,大乔还特别喜欢在受斥责的时候以非常友好的口气为自己辩解。 通常情况下,他有一半的时间在监狱里度过。服兵役两年,他在监狱里待了十八个月。他对军队的监狱生活极为不满。在蒙特雷监狱里,他习惯了轻松自在,习惯了有人作伴。在军队监狱里是除了干活啥都没有。在蒙特雷,对他的指控从来就只有一个:酗酒扰乱社会治安。在军队,对他的指控多得把他整个儿搞晕了,他的大脑可能因此受到永久影响。 战争结束后,军队全都解散了,可大乔还有六个月刑期要服。指控他所犯的罪行是:“酗酒玩忽职守。用煤油罐袭击一位军士。否认自己的身份(他想不起来了,所以就否认了一切)。偷窃两加仑熟豆子,还有骑着少校的马擅离职守。” 要不是停战协定已经签署,大乔可能早给枪毙了。别的退伍老兵回来把庆祝胜利的糖果全都吃光以后又过了很长时间,大乔才回到蒙特雷。 大乔从火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穿着军装外套、短上衣和蓝色的哔叽裤。 城里没多大变化,只是实施了禁酒令,而禁酒令并没有改变托莱利酒馆。乔用外套换了一加仑的红酒,然后出门找他的朋友去了。 那天晚上真朋友他一个也没找到,但是他发现,蒙特雷满街都是邪恶狡诈的妖女和皮条客,这些人随时准备把男人们引入陷阱。乔本来就不是品行端正的人,因此对陷阱并不反感;他喜欢陷阱。 没过几个钟头,他的酒就喝完了,钱也花光了,然后妖女们就想方设法要把他送出陷阱,可他不想离开。他在陷阱里适意得很。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8 0. c c 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这些人要强行把他赶走,大乔顿时义愤填膺,把家具和窗户都砸了个稀巴烂,吓得衣不蔽体的姑娘们尖叫着跑进外面的黑夜里。然后他想了想,点火把房子烧了。引诱大乔绝对不会有什么好下场,他对诱惑根本就没有抵抗力。 一个警察终于出面干预,逮捕了乔。波特吉开心地叹息一声。他又回家了。 审判过程很快,也没有陪审员,大乔被判入狱三十天,他极为舒适地躺在皮吊床上,在沉沉大睡中度过了十分之一的刑期。 波特吉喜欢蒙特雷监狱。这是个和人见面的地方。如果他坐牢的时间够长,朋友们你出我进,最后他全都能见到。时间过得太快了。到了要走的时候,他有点儿难过,不过得知再回来其实相当容易,他的伤感当即缓解。 他倒是想再次跌入陷阱,可惜他既没酒也没钱。他走遍了大街小巷找自己的老朋友皮伦、丹尼和巴布罗,怎么也找不到。警长说他已经好久没有把他们记录在案了。 “他们肯定死了。”波特吉说。 他很伤心地漫步走到托莱利酒馆,可是托莱利对没钱又没东西可换的人并不友好,他没有给大乔多少安慰;不过托莱利提到,丹尼继承了煎饼坪上的一座房子,他的朋友们都和他一起住在那儿。 大乔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很想见到自己的朋友。傍晚时分,他信步上山朝煎饼坪走去找丹尼和皮伦。走上那条街的时候天色暗了下来,半路上他碰见了皮伦,皮伦匆匆忙忙,一副有要事在身的样子。 “嗨,皮伦,正要来看你呢。” “你好,乔·波特吉,”皮伦直来直去,“你到哪儿去了?” “我在军队呀。”乔回答说。 皮伦完全心不在焉。“我得走了。” “我跟你去吧。”乔说。 皮伦停住脚步,打量着他。“你不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他问。 “不记得了。什么日子?” “今晚是圣安德鲁日[16]前夜啊。” 波特吉顿时明白了;这一夜,所有的帕沙诺人只要不在监狱里,都会彻夜不眠地在森林里游荡。这个晚上,所有埋藏在地下的宝物都会穿透地层发出若隐若现的磷光。树林里也确实埋藏着很多宝物。两百年来蒙特雷多次遭受入侵,每次都有珍宝埋在地下。 夜色清朗。皮伦一改平日的刻板冷硬,活跃起来了,他偶尔会这样。今晚他是理想主义者,是礼物的赠予者。今晚他担负着行善的使命。 “你可以跟我走,大乔·波特吉,不过要是找到宝了,要由我决定怎么处置。你要是不乐意,你就自己去找你的宝吧。” 大乔不善于自我管理。“我跟你一起走吧,皮伦,”他说,“我不在乎什么宝不宝的。” 他们走进森林的时候夜幕降临了。脚下是厚厚的松针。此刻皮伦心中明白,这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夜晚。天空中飘浮着薄雾,月亮在薄雾后面发出光芒,森林中遍洒着轻纱似的月光。我们视为现实的清晰轮廓全都不见了。树干不是黑色的木柱,而是柔和虚幻的影子。一丛丛灌木在奇特的月光下失去了形状,变得飘渺不定。今晚鬼魂可以自由行走,无须担心人们不信鬼神;因为今晚是幽灵的天下,对此无知可就太麻木不仁了。 皮伦和大乔不时地与其他寻宝人相遇,他们在松树之间不停地兜来兜去。他们低着头,默默地走动着,和谁都不打招呼。谁能说这些人都是真正的大活人呢?乔和皮伦知道有一些就是老辈人的影子,那些宝就是他们埋的,在圣安德鲁日前夜,他们悠悠荡荡回到这个世上,防止有人动自己的金子。皮伦把圣安德鲁的纹章挂在脖子上,放在衣服外面,所以他不怕鬼魂。大乔走路的时候手指头交叉起来,做出神圣的标志。他们或许也害怕,但是他们知道自己采取的保护措施足以应对这个怪异的夜晚。 他们走着走着,起风了,风驱赶着云雾从淡淡的月亮前飘过,宛如一层薄薄的灰色水彩。飘浮的雾气让森林的形状摇曳不定,仿佛每棵树都在偷偷地爬行,每片灌木丛都在悄无声息地移动,像巨大的黑猫。树梢在风中飒飒作响,像是在用嘶哑的嗓音算命测生死。皮伦知道偷听树的对话不是明智之举。知道未来绝无好处;此外,这种悄悄话并不圣洁。他的耳朵不再关注树的交谈了。 他开始在林子里拐来拐去,大乔跟在他身边,像一只警觉的大狗。独行的人们默默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鬼魂悄无声息地从他们身边经过,不打招呼,只管走。 山下很远的地方,海岬上响起尖利的雾号;凄厉的警报大放悲声,为所有那些触铁礁而沉没的船只,为终将在那里死去的所有生灵。 皮伦打了个寒颤,感觉到了寒冷,虽然那天晚上还是挺暖和的。他压低嗓门念了一声“万福玛利亚”。 他们和一个低着头的灰衣人擦身而过,那人没打招呼。 一个小时过去了,皮伦和大乔还在林子里转个不休,和那天晚上遍地皆是的鬼魂一个样。 突然,皮伦站住了。他的手抓住大乔的胳膊。“看见了吗?”他耳语道。 “哪儿?” “正前方。” “呃——好像看见了。” 皮伦觉得,他好像看见就在他前方十码的地方,有一束柔和的蓝色光柱射出地面。 “大乔,”他悄悄地说,“找两根棍子来,要三四尺长。我得盯着,不然就丢了。” 他站在那儿,像一只盯着猎物的狗,大乔快步走开去找棍子。皮伦听见他从树上折下两根枯树枝。他听见乔把树枝上的小枝杈啪啪地掰掉。皮伦还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束朦胧的微光。这束光非常淡,有的时候就像是彻底地消失了。有的时候他都不能确定自己真的看见了光。大乔把棍子递到他手里,他也没有把目光移开。皮伦双手把两根木棍交叉成十字慢慢地向前走,胸前举着这个十字架。他走近一看,光束好像没了,不过他已经看清楚光是从哪儿来的了,地面铺的松针上有一个完美的圆形凹陷。 皮伦把十字架放在凹陷上,然后说:“此地所埋因我发现而皆属于我。走开吧,所有的恶灵。走开吧,埋宝人的幽魂。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17]。”然后,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屁股坐下来。 “找到了,哦,我的朋友,大乔,”他大声说,“我找了好多年,总算找到了。” “我们挖吧。”大乔说。 然而皮伦不耐烦地摇摇头。“在所有鬼魂都自由出没的时候挖?在身处此地都很危险的时候挖?你太傻了,大乔。我们就坐在这里等天亮,然后在这儿做个记号,明天晚上来挖。我们现在用十字架把光挡住,谁也看不见了。明天夜里就没有危险了。” 他们坐在松针上,夜似乎更可怕了,不过那个十字架像地面上一团小小的篝火,散发着神圣和安全的暖意。然而也像篝火一样,那暖意只在身前。他们的后背依然要对付寒冷和在森林里游荡的邪魔恶鬼。 皮伦站起身,围着这个地方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圆圈闭合的时候他是在圈里的。“所有邪恶的东西都不许跨进这条线,以最神圣的耶稣的名义。”他吟唱着。然后他重新坐下。他和大乔感觉好多了。他们能听见那些疲惫的游魂隐隐的脚步声;他们能看见幽灵透明的身形从身边走过时发出的微光;但是他们的保护线坚不可摧。这个世界或其他世界的任何邪物都进不了这个圆圈。 “你打算怎么处置这个钱呢?”大乔问。 皮伦鄙视地瞥了他一眼。“你从来没有寻过宝,大乔·波特吉,因为你不知道拿它怎么办。我不可能把它留给自己。如果我寻宝是为了独吞,那么这宝物会像沙子里的蛤蜊一样自己一点儿一点儿往下沉,我也就永远找不到它了。不是的,不是那么回事。我挖宝是为了丹尼。” 此时皮伦身上的理想主义喷涌而出。他告诉大乔,丹尼对朋友们是多么友善仁爱。 “可我们什么也没有替他做,”他说,“我们不付房租。有时候我们喝醉了把家具都打坏了。我们生气的时候就跟他打架,还骂他。唉,我们太坏了,大乔。所以我们商量了一个计划,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海盗和我。今晚我们都在林子里找宝。宝物要给丹尼。他太好了,大乔。他太善良了,我们太不善良了。不过,如果我们有一袋子宝物给他,他会高兴的。正因为我毫无私心,我才能发现这处宝物。” “你一点儿都不留吗?”大乔问,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换瓶酒的钱也不留?” 这天晚上皮伦身上一丁点儿那个坏皮伦的影子都没有。“不留,一粒金子都不留!一个小硬币都不留!全给丹尼,一点儿不剩。” 乔大失所望。“我走了那么长的路,连杯酒也喝不上啊。”他哀叹着。 “等丹尼拿到钱,”皮伦体贴地安慰说,“他可能愿意买点儿酒。当然啦,我不会提这个建议的,因为宝物是丹尼的嘛。不过我觉得他会买点儿酒的。你对他好,就可能有你一杯。” 大乔心里舒坦了,因为他和丹尼也是老相识了。他觉得丹尼会买很多酒。 夜从他们头顶流过。月亮下去了,黑暗笼罩着森林。雾号响了又响。这一整夜,皮伦始终心无杂念。他给大乔灌输了一点儿大道理,就像刚皈依的人通常会做的那样。 “仁慈和慷慨的事值得一做,”他说,“不仅是因为这些行为让我们在天堂得到喜乐之所,而且在这里,在世间,也能迅速得到回报。你能感觉到心里有一股金色的暖流,就像肚子里有个热乎乎的墨西哥卷饼似的。上帝的精神裹着你的全身,就像你穿着一件用柔软的驼毛做的衣服。我并非一向是个好人,大乔·波特吉。我承认这一点,不想隐瞒。” 大乔对这一点清楚极了。 “我一直很坏。”皮伦颇为入神地继续说道。他完全陶醉于其中了。“我撒谎,偷东西。我好色。我跟人私通,亵渎上帝的名字。” “我也是。”大乔开心地说。 “结果我成了什么,大乔·波特吉?我有一种很惭愧的感觉。我知道我会下地狱。可现在我明白了,罪人再坏,也是可以宽恕的。虽然我还没有去忏悔过,但是我能感觉到我心里的变化让上帝很高兴,因为他降福于我了。如果你也改变自己,大乔,如果你不再酗酒、打架,不再去找多拉·威廉姆妓院的姑娘,你也会有我这样的感觉。” 可是大乔已经睡着了。不走动的时候,他保持清醒的时间从来就不长。 不能跟大乔讲解福分,皮伦对福分的感觉也就一般了,可他还是坐在那儿守着那个藏宝的地方。此时天边泛出鱼肚白,雾气背后,黎明来临。他看见松树的轮廓逐渐清晰,从朦胧中出现了。风渐渐停了,蓝色的小兔子从灌木丛里跳出来,在松针上窜来窜去。皮伦眼皮发沉,但是很高兴。 天亮了,皮伦踢了踢大乔·波特吉,把他叫醒。“该去丹尼家了。天亮了。”皮伦把十字架扔掉,因为已经不需要了,他把那个圆圈也擦掉了。“现在,”他说,“就一定不能留下记号了,但是必须看好周围的树和石头,记住这个地方。” “为什么现在不挖?”大乔问。 “还得把煎饼坪的人全叫来帮忙是吧?”皮伦反唇相讥。 他们仔细看周围的环境,边看边说:“右边有三棵长在一起的树,左边有两棵。那边有一片灌木,这里有一块石头。”终于他们离开了藏宝之地,一边走一边记着路。 在丹尼的房子里,他们见到了累得要命的朋友们。“你们找到了吗?”朋友们问。 “没有。”皮伦抢着答道,他怕乔一开口说了实话。 “我们嘛,巴布罗觉得他看见了光,可他还没到那儿呢光就没了。海盗看见一个老太婆的幽灵,身边有他的一只狗。” 海盗绽开笑脸。“那个老太婆告诉我说,我的狗现在很快乐。”他说。 “看,大乔·波特吉回来了,退伍啦。”皮伦大声说。 “你好啊,乔。” “你这个地方不错呀。”波特吉一边说,一边就毫不客气地拣了把椅子坐下了。 “你别碰我的床。”丹尼说,因为他知道乔·波特吉来了就不会走。他坐在椅子上叉着腿的样子就像个在这儿长住的人。 海盗出门推上手推车,照例去森林里砍柴,另外那五位却在穿过雾气投下来的阳光里躺下了,不一会儿就沉入了梦乡。 直到下午过了一半,他们才一个一个醒过来。最后他们伸着懒腰,坐起身,懒洋洋地看着山下的海湾,一艘褐色的油轮正在慢慢驶向大海。海盗已经把几个包放在桌上了,朋友们打开包,拿出海盗讨来的吃食。 大乔沿着小路朝摇摇欲坠的院门走去。“待会儿见。”他对皮伦大声说。 皮伦焦虑地目送着他,直到看见他走下山坡,向蒙特雷城方向走,而不是向山上的松林走,才放下心来。四个朋友坐下来,神志恍惚地看着天色向晚。 黄昏时分乔·波特吉回来了。他和皮伦在院子商议着,不让屋里的人听见。 “我们向莫拉莱斯太太借工具,”皮伦说,“她的鸡棚旁边有铁锹和镐头。” 天完全黑了下来,他们开始行动。“我们去看几个姑娘,乔·波特吉的朋友。”皮伦解释说。他俩溜进莫拉莱斯太太的院子,借了工具。然后乔从路旁的杂草丛中拎出一瓶子酒。 “你把宝物卖了,”皮伦发疯似的喊道,“你这个叛徒,狗杂种。” 大乔使劲让他安静下来。“我没说宝物在哪儿,”他维护着几分尊严,“我这么说的,‘我们找到宝了,’我说,‘不过那宝是丹尼的。等丹尼拿到东西,我跟他借一块钱付酒钱。’” 皮伦觉得难以置信。“他们相信了,把酒赊给你了?”他追问道。 “这个——”大乔吞吞吐吐,“我押了点儿东西,证明我会还这一块钱。” 皮伦闪电般转身扼住他的喉咙。“你押了什么?” “就一条小毯子,皮伦,”乔·波特吉呜咽道,“就一条。” 皮伦摇晃着他,但是大乔块头太大,结果却是皮伦自己在摇晃。“什么毯子?”他叫道,“说!你偷了什么毯子。” 大乔哭哭啼啼地说:“就丹尼的一条毯子。就一条啊。他有两条嘛。我只拿了那条很小很小的。别打我,皮伦。另外那条大。我们找到宝以后丹尼就可以把它拿回来了。” 皮伦拽得他直打转,对准他狠狠地踢。“蠢猪!”他说,“下贱的贼母牛!你去把毯子弄回来,不然我揍扁了你。” 大乔使劲想平息他的怒火。“我是想我们为丹尼做事这么卖力,”他小声说,“我就想啊,‘丹尼会特别高兴,他可以买一百条新毯子了。’” “住嘴吧你,”皮伦说,“你得把那条毯子拿回来,不然我用石头砸死你。”他拿起酒瓶,拔掉塞子喝了点儿酒,平复自己紧张的情绪,然后他把瓶塞再塞回去,一滴也不给波特吉喝。“你偷东西了,挖地这活就得你一个人干。把工具捡起来,跟我走。” 大乔像只小狗似的哀号着照办了。他承受不住皮伦的义愤。 他们花了好长时间找那个藏宝的地方。天色已经很晚,这时皮伦找到了排成一行的三棵树。“在那儿!”他说。 他们四下寻觅,终于找到地上的凹陷处。今晚没有雾气遮挡,有点儿月光可以照明。 既然挖地这个活不是他的,皮伦对发掘宝物提出了一套新的说辞。“有时候钱是装在袋子里的,”他说,“而袋子烂了。要是一直往下挖,就会漏掉一部分。”他围着那块洼地画了一个大大的圈。“好了,先在外围挖一条深沟,然后再挖宝。” “你不挖吗?”大乔问。 皮伦勃然大怒。“是我偷的毯子吗?”他叫道,“我的朋友给我房子住,我会从他床上偷东西?” “可是,都让我挖,我不干。”大乔说。 皮伦捡起一根树枝,头天晚上这根树枝还是十字架的一部分呢。他恶狠狠地朝大乔·波特吉走去。“你这个贼!”他咆哮道,“虚情假意的脏猪!把锹拿起来。” 大乔的勇气立刻灰飞烟灭了,他弯腰拾起地上的锹。要不是乔·波特吉自己心里有愧,他会抗议的,但是面对用正义和松木棍武装起来的皮伦,他实在是怕了。 大乔极为痛恨这套挖掘理念。铁锹移动的这条线毫无吸引力。这种挖法无非就是把土从一个地方挖出来放到另一个地方去,对胸怀远大的人来说,这样做既愚蠢又不见成效。挖一辈子土也一事无成。大乔的反应比这个想法要简单一点儿。他不喜欢挖土。他参军是为了打仗的,到头来还是挖土。 可是皮伦站在上面监视着他呢,于是这条沟延伸着,把藏宝的地方围了起来。现在推说身体不舒服、饿了或者没有力气都无济于事。皮伦绝不为之所动,乔偷窃毯子犯下的罪行不可饶恕。他哀叫、抱怨,举起双手给皮伦看他的手有多疼,但是皮伦居高临下,逼着他继续挖。 午夜时分,那沟已经有三英尺深了。蒙特雷的公鸡打起鸣来。月亮落到树后去了。皮伦终于下令朝里面埋宝的地方开挖。现在挖土的速度慢了许多,大乔已经精疲力竭。天马上就要亮了,他的铁锹碰到了硬硬的东西。 “嗨,”他大叫起来,“挖到了,皮伦。” 那个东西很大,是正方形的。他们在黑暗中拼命地挖,看不清是什么东西。 “小心点儿,”皮伦提醒说,“别弄坏了。” 东西还没挖出来,天就亮了。皮伦摸到了金属,借着灰暗的晨曦俯身查看,那是一块正方形的大水泥块,上面有一个棕色的圆牌子。皮伦读出上面的字: “美利坚合众国大地测绘+1915年+海拔600英尺。” 皮伦一屁股坐在坑里,耷拉着肩膀,万念俱灰。 “没有宝贝?”大乔可怜巴巴地问。 皮伦没理他。波特吉查看着这个水泥块,若有所思地皱着眉头。他扭头看着伤心欲绝的皮伦。“没准可以把这个金属牌子撬下来卖掉吧。” 皮伦沮丧地斜他一眼。“强尼·篷篷找到过一块这个。”失望之极,他反而语气平静了。“强尼·篷篷把金属牌子撬下来想卖掉。这种东西挖出来是要坐一年牢的,”皮伦忧伤地说,“坐一年牢,罚两千块钱。”皮伦心中苦闷,只想离开这个伤心之地。他站起来,找了棵野草把酒瓶子包起来,开始下山。 大乔一路小跑跟在他后面,焦虑不安。“我们去哪儿?”他问。 “不知道。”皮伦说。 他们走到海滩上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可皮伦还是没有停下脚步。他在水边的硬砂砾上吃力地走着,直到蒙特雷已经远远甩在身后,只有海滨的沙丘和海湾里拍岸的细浪见证他的哀伤。终于,他在干燥的沙滩上坐了下来,太阳暖暖地照着他。大乔在他身边坐下,他觉得自己多少得对皮伦无言的痛苦负责。 皮伦把酒瓶子从包裹的草里取出来,拔掉塞子,喝了一大口,由于悲伤是怜悯之母,他把乔的酒递给了乔这个无赖。 “我们筹划得多好啊,”皮伦叫道,“梦想指引着我们,多美啊。我都想过我们扛着几袋金子送给丹尼的情景。我都能看见他脸上的表情。他会大吃一惊。他会有很长时间不相信这是真的。”他从乔·波特吉手里抢过酒瓶,又猛喝了一气。“全完啦,一阵风吹进黑夜里去啦。” 现在太阳把沙滩晒得暖洋洋的。尽管失望至极,皮伦却觉得有一种和心境相悖的舒适感悄悄地爬遍全身,一种危险的冲动让他急于在眼前的困境中找到有利的说辞。 大乔照例不声不响地喝着酒,已经超过他那一轮的量了。皮伦气愤地夺过酒瓶,喝了一口又一口。 “不过说到底呢,”他好像想开了,说道,“也许就算我们找到了金子,对丹尼也未必是好事。他一向就是个穷人嘛。财富会冲昏他的头脑。” 大乔神色庄重地点点头。瓶子里的酒越来越少。 “幸福胜过财富,”皮伦说,“想办法让丹尼开心,比给他钱更好。” 大乔又点点头,把鞋脱了。“让他开心。就是这么回事。” 皮伦扭头难过地看着他。“你就是头猪,不配跟人住,”他温和地说,“你这个家伙,偷了丹尼的毯子,就该关在猪圈里吃土豆皮。” 他们暖暖和和地晒着太阳,渐渐感觉困乏极了。细小的浪花沿着海滩喃喃低语。皮伦脱掉鞋子。 “一人一半。”大乔说。然后他们把瓶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海滩轻轻地摇晃着,起起伏伏,仿佛海啸一般。 “你不是个坏人。”皮伦说。不过大乔·波特吉已经睡着了。皮伦脱下外套盖在自己脸上。不一会儿,他也进入了甜美的梦乡。 太阳在天上缓缓移动。潮水涌上海滩,又退了下去。一群奔跑的水鸟观察着熟睡的人。一只逛来逛去的狗闻了闻他们。两个上了年纪的妇人捡着贝壳,看见他们就急忙走开,生怕他们醒来生气,会追赶她们伤害她们。她们一致认为,警察对这种事放任不管实在丢人。“他们喝醉了。”一个老太太说。 另一个老太太在海滩上回头远远地瞪着酣睡的人。“喝醉的畜生。”她附和着。 终于,太阳落到了蒙特雷腹地山上的松林后面,皮伦醒了。他嘴里像吃了明矾一样干涩,头很痛,因为在硬砂地上睡得太久,身体也发僵。大乔鼾声依旧。 “乔!”皮伦大声喊着,可波特吉是喊不醒的。皮伦用胳膊肘垫着头,看着远处的海。“要是有点儿酒,嘴就不会这么干了。”他想。他把酒瓶子倒过来,一滴酒也没了,嘴里干渴依旧。然后他把自己的衣袋翻过来,希望自己睡着的时候有奇迹发生,然而没有奇迹。口袋里有一把破损的小折刀,至少有二十次,他想拿这把破刀换杯酒喝,都没成功。还有软木塞上插着的一个鱼钩、一截脏兮兮的绳子、一个狗牙和几把钥匙,这些钥匙打不开皮伦知道的任何东西。总之这堆破烂里没有一件入得了托莱利的眼,哪怕他一时半会儿神志不清。 皮伦若有所思地看看大乔。“可怜的家伙,”他心想,“乔·波特吉醒了以后肯定像我一样口渴。要是我能给他弄到一点儿酒,他准保喜欢。”他用力推了大乔几次,波特吉只是哼了一下,接着又鼾声大作,于是皮伦翻了他的几个口袋。他找到一颗裤子上的铜扣子,一个小金属片,上面写着“荷兰美食”,四五根掉了头的火柴和一小片嚼烟[18]。 皮伦直起身跪坐着。白费力气。他要干死在这片海滩上了,他的喉咙拼了命似的想喝酒。 他注意到波特吉穿的哔叽裤子,用手指摸着裤料。“料子不错,”他心里说,“凭什么这个脏了吧唧的波特吉穿这么好的料子,他的朋友们倒都穿着斜纹布?”然后他想起来,这条裤子很不合大乔的身材嘛,腰太紧,前裆的两个扣子不扣都没用,裤脚也短了好几寸。“身材像样的人穿上这条裤子会很高兴的。” 皮伦想起大乔对丹尼犯下的罪过,顿时成了复仇天使。这个黑大个子波特吉竟敢如此冒犯丹尼!“他醒了我就揍他!不过,”那个心思更为缜密的皮伦提出另一番道理,“他的罪行是偷窃。让他尝尝被偷的滋味不就是教训他吗?惩罚不就是为了让他接受教训吗?”这个看法在皮伦心里占了上风。要是有个办法,既为丹尼报了仇,又惩罚了大乔,还给他上了一堂道德课,同时又弄到了一点儿酒,这个世上还有谁能指责他呢? 皮伦拼命地推波特吉,大乔对他挥挥手,好像他是一只苍蝇。皮伦熟练地扒下他的裤子,把裤子卷起来,信步走进了沙丘后面。 托莱利不在酒馆里,不过托莱利太太给皮伦开了门。他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最后还是把裤子拿出来给她看了。 她态度坚决地摇摇头。 “别,你听我说,”皮伦说,“你只看见了那些脏的地方。你看这料子有多好。想想吧太太!你把泥点子洗掉,把裤子熨好了,那是什么成色!托莱利进来了!他不说话,心里不高兴。这个时候你把这条质地优良的裤子递给他!看看他的眼睛有多亮吧!看看他有多高兴吧!他把你抱在怀里!瞧他对你笑得多美啊,太太!一加仑红酒换这么些幸福,不值吗?” “屁股这里已经磨薄了。”她说。 他把裤子举起来对着光。“你看它透光吗?不透!正好磨得不硬了,很舒服啊。这就是最佳状态。” “不要。”她语气坚决。 “你对你丈夫太狠心了,太太。你不让他享受幸福。要是他去找别的有情有义的女人,我可一点儿都不意外。一夸脱吧,怎么样?” 她的抵抗终于败北,她给了他一夸脱的酒。皮伦立刻一饮而尽。“你想降低快乐的代价,”他警告她说,“我应该要半加仑酒的。” 托莱利太太坚如磐石,多一滴酒也不给皮伦了。他心情郁闷地坐在厨房里。“犹太女人,那说的就是她呀。她把大乔的裤子从我手里骗走啦。” 皮伦难过地想起了自己躺在沙滩上的朋友。他怎么办呢?他一进城就会给抓起来的。这个妖女凭什么得到这条裤子?只用少得可怜的一夸脱劣酒,她就想买走皮伦朋友的裤子。皮伦觉得心中升起一团怒火,要朝她喷去。 “我一会儿就走。”他对托莱利太太说。那条裤子就挂在厨房边上的一个小壁柜里。 “再见。”托莱利太太扭头对他说。她走进小储藏室去准备晚饭。 出来的时候,皮伦走过壁柜,不但取下了裤子,还拿走了丹尼的毯子。 皮伦返身沿着海滩,朝大乔躺着的地方走去。他看见沙滩上有一堆熊熊燃烧的篝火,走得近点儿了,他看见几个黑色的小人影在火堆前走动。此时天已经黑透了,他就朝着火光走。走到跟前,他发现是女童子军在烧烤。他警觉地走上前去。 有一会儿工夫他看不见大乔,不过最后还是发现了他,大乔用沙子盖住半截身体,又冷又难受,说不出话来。皮伦不慌不忙走到他身边,举起裤子。 “拿着,大乔,高兴点儿吧,你的裤子回来了。” 乔的牙冻得嗒嗒作响。“谁偷了我的裤子,皮伦?我在这儿躺了好几个钟头,我没法走开,因为这些小姑娘在这儿。” 皮伦很体贴地站在大乔跟前,挡住那些在篝火边跑来跑去的小姑娘。波特吉把腿上又冷又湿的沙抹去,穿上裤子。他们并肩沿着漆黑的沙滩向蒙特雷城走去,那里一排排的灯光在山影的映衬下像一串串垂挂的项链。一路走去,沙滩后面隆起一个个沙丘,像疲惫的猎犬卧在那里休息,海浪轻轻地练习着出击,发出轻微的嘘声。夜色清冷孤寂,热闹的夜生活已经结束,对这个世上孤苦无依的人,对身处于朋友间却依然孤独的人,对无处可寻慰藉的人来说,此时的夜晚充满了痛苦的警示意味。 皮伦还在沉思,乔·波特吉察觉到了他心情沉重。终于,皮伦扭头看着自己的朋友。“这件事告诉我们,相信女人是极其愚蠢的。”他说。 “有个女人拿了我的裤子吗?”大乔激动地追问,“是谁?看我踢不死她!” 但是皮伦摇了摇头,神色怆然,像衰老的耶和华在第七天休息的时候,发现他创造的世界无聊至极。“她得到了惩罚,”皮伦说,“也可以说她自己惩罚了自己,这是最好的结果。她曾经拥有你的裤子,她用贪婪买下,现在又失去了。” 大乔听不懂这个。这些话像谜一样,最好是听听算了,皮伦正希望如此。大乔恭恭敬敬地说:“谢谢你帮我把裤子拿回来,皮伦。”可是皮伦此时完全沉浸在哲学思考之中,就连感谢都毫无价值。 “没什么,”他说,“整个这件事里,只有我们得到的教训还有点儿价值。” 他们离开海滩上山,走过煤气公司巨大的银色高塔。 大乔·波特吉很高兴和皮伦同行。“这是个关照朋友的人,”他心里说,“睡觉的时候他都很警惕,保护着朋友不受伤害。”他决定找个机会为皮伦做点儿好事。 九 丹尼落入圈套,朋友出手相救 多洛莉丝·恩格瑞西亚·拉米雷兹住在自己的小房子里,房子在煎饼坪地势最高的地方。她给蒙特雷城里的太太们帮佣做家务,是“黄金西部本地女儿”组织的成员。她长得并不漂亮,是个面孔瘦削的帕沙诺人,但是她的举止体态却别有一番妖娆,她沙哑的嗓音在某些男人听来意味深长。她的眼神迷离,透着一种疲倦的激情,对那些喜欢肉体的男人来说,这双眼睛十分迷人,勾人魂魄。 她唐突无礼的时候一点儿都不可爱,但是她周身散发出万种风情,通常这也就够了,所以在煎饼坪人们称她为甜甜拉米雷兹。 她身体里的野兽潜伏着的时候,看见她是件爽心悦目的事。她倚在自家院门上的样子多么迷人!她懒洋洋的声音多么动听!她轻轻地晃动着腰身,一会儿靠在栅栏上,一会儿像夏日的海浪退了回去,然后又靠在栅栏上,多么摇曳多姿!这世上还有谁能把如许深意放进一句沙哑的“嗨,朋友,去哪儿啊[19]”? 没错,她平时都是尖着嗓子叫,她的脸棱角分明地板着,像把斧子,她身材粗笨,处事自私。一个星期里通常只有一两次,那个柔美的自我主宰着她,而且一般都是在晚上。 甜甜听说丹尼继承了财产,很替他高兴。她梦想着做他的情人,像煎饼坪上所有的女人一样。晚上她倚在院门口等着,也许他会从这里走过,然后落入她的圈套。可是有好长一段时间,她投下诱饵的圈套捕捉到的不过是穷印第安人和帕沙诺人,这些人都没有房子,有的时候衣服都是从别人那儿偷来的。 甜甜不想就此罢手。她的房子比丹尼的房子地势高,在山坡上,丹尼不常到这边来。甜甜不能去找他。她是女士,她的行为举止得遵守严格的礼仪要求。假如丹尼碰巧路过,假如他们交谈几句,像其他早就认识的老朋友一样,假如他出于礼貌进屋来喝上一杯酒,然后,假如本能作用太强,而她的女性抵抗力又太弱,那就没有了失德之嫌。可是要离开自己在院门口织就的这张网,一切就都是奢望了。 有好几个月的时间,她晚上都在倚门等待,却一无所获,左不过是得了一些穿斜纹布裤的人路过此处的时候给的礼物。不过,煎饼坪的路也就这么几条,或早或晚,丹尼总会路过多洛莉丝·恩格瑞西亚·拉米雷兹家的门口。这一天还真的来了。 自他们彼此相识以来,还从来没有过哪一次丹尼从她家门口路过对她有什么特别的好处,而丹尼不过是这天早晨捡到了中央供应公司的一小桶铜钉子。他判断这桶钉子是给扔掉的,因为附近没有这家公司的人。丹尼把钉子从桶里取出来,放进一个袋子里。然后他向海盗借了手推车,让海盗推着车,把钉子推到西部供应公司,卖了三块钱。那个桶他给了海盗。 “你可以用它放东西。”他说。这让海盗十分高兴。 现在丹尼正往山下走,目标直指托莱利酒馆,口袋里装着那三块钱。 多洛莉丝沙哑的嗓音像大黄蜂的嗡嗡声一般甜美。“嗨,朋友,你去哪儿呀?[20]” 丹尼停住脚步。他的计划里发生了一场革命。“你好吗,甜甜?” “我好不好又怎么样?我的朋友们谁都不关心。”她淘气地说。她的腰身优雅地打着圈起伏扭动着。 “你啥意思呢?”丹尼追问道。 “嗯,我的朋友丹尼来看过我吗?” “我现在就在这儿看你呀。”他献着殷勤。 她把门打开一点儿。“想进来喝上一小杯吗,为了友谊?”丹尼走进她家。“你在林子里干吗呢?”她柔声细语地问。 这时他犯了个大错。他得意洋洋地把山上的交易告诉了她,吹嘘着自己口袋里的三块钱。 “那自然是了不起,我的酒也就只够装满两小杯吧。”她说。 他们坐在甜甜的厨房里,喝了一杯酒。不一会儿丹尼就开始向她大献殷勤,要拿下她的操守。他惊讶地发现,她的抵抗与她的身材和名声完全不相符。他身上欲望的野兽给唤醒了。他怒火中烧。他要走的时候,才得到了指示该怎么做。 那个沙哑的声音说:“也许今天晚上你想来看我吧,丹尼。”甜甜迷离灵动的双眸发出邀请。“人总有邻居嘛。”她给了提示,语气微妙。 于是他明白了。“我会再来的。”他保证。 下午已经过去一半。丹尼沿街下坡,又向托莱利酒馆走去;他身体里的动物变了。从狂暴嗥叫的野狼变成了毛发蓬乱情感丰富的大笨熊。“我要带着酒去看那个宝贝甜甜。”他在心里说。 下山的路上遇见谁不好,他偏偏碰上了巴布罗,巴布罗还拿着两块口香糖。他给了丹尼一块,然后就和他并肩而行了。“去哪儿啊?” “现在不是谈交情的时候,”丹尼不客气地说,“我要先去买点儿酒去看一位女士。你可以跟我来,只能喝一杯哈。给女士买酒,倒让朋友们喝得精光,这种事烦死了。” 巴布罗说同意这个看法,这种事的确没法忍受。就他自己而言,他并不想喝丹尼的酒,只是想和丹尼在一块儿待着。 他们去了托莱利酒馆。两人买了酒,各自喝了一杯。丹尼承认只给朋友喝一小杯有点儿不够意思。这话巴布罗表示强烈反对,尽管如此,他们还是又喝了一杯。“女人嘛,”丹尼想,“不应该喝太多的酒。她们喝酒容易变蠢;还有呢,喝了酒,她们身上让人喜欢的机灵劲儿有的就没了。”他们又喝了几杯。半加仑酒送人也不少了,特别是丹尼还打算到城里去再买个礼物呢。他们在酒瓶上量出了半加仑,把多出来的部分喝了。然后丹尼把酒瓶藏在沟里的杂草丛中。 “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买礼物,巴布罗。”他说。 巴布罗明白丹尼为什么要请他一起去。一半是因为想要巴布罗作伴,一半是因为巴布罗不在眼前,那酒就不安全。他们煞有其事地昂首挺胸走下山坡,向蒙特雷城去了。 西蒙投资珠宝借贷公司的老板西蒙先生把他们迎进店内。店名表明了这家公司销售的商品范围,柜台上有萨克斯管、收音机、步枪、刀、钓鱼竿、古钱币,都是二手货,但是实际上都比新的要好,因为都是正好用得顺手的东西。 “想看看什么东西吗?”西蒙先生问。 “是啊。”丹尼答道。 老板一个一个地点了一串东西,然后一个词儿说到半截停了,因为他发现丹尼正盯着一个大个儿的铝制真空吸尘器。吸尘袋上是蓝黄相间的格子图案。长长的电缆又黑又亮。西蒙先生走上前去,用手抹了抹,接着退后一步,欣赏着这件商品。“真空吸尘器类的东西吗?”他问。 “多少钱?” “这台嘛,十四块。”这个报价不过是打探丹尼有多少钱的手段。丹尼想要这个东西,因为它又大又亮。煎饼坪的女人谁也没有这玩意儿。这一刻里他把煎饼坪还没通电这事给忘了。他把两块钱搁在柜台上等着,这时老板爆发了:暴跳,愤怒,伤心,要穷了,要毁了,受骗了。他说到了光泽,布袋的颜色,超长的电线,光那金属就多值钱哪。他发泄完毕,丹尼扛着真空吸尘器扬长而去。 甜甜经常把吸尘器搬出来,斜靠在椅子上,这成了她下午的一种消遣。她的朋友来参观的时候,她就推着吸尘器来回走,让人看看这东西滚动起来有多轻便。她嘴里还发出嗡嗡的声音,模仿马达的响声。 “我的朋友有钱呢,”她说,“我觉得用不了多久,装满电的线就会拉进房子里面,然后嗞拉、嗞拉、嗞拉!屋里就干净了!” 她的朋友们竭力贬低这件礼物,说:“可惜这机器不能用啊!”还有:“我总觉得,扫帚和簸箕用的方法对了,打扫得更彻底。” 然而她们的忌妒无损于吸尘器的风头。因为拥有了吸尘器,甜甜在煎饼坪的社会地位升到了最高层。不记得她名字的人把她称为“那个用扫地机的人”。她的对头们路过她家时,经常可以从窗口看见甜甜前后左右地推着吸尘器,喉咙里发出很大的嗡嗡声。确实也是,她每天把家里打扫完以后都要推着吸尘器再走一圈,其中道理嘛,据她说是用电当然打扫得更干净啦,可是人不能指望什么都不缺吧。 她在许多人家里引发了忌妒。她的举止变得端庄而优雅,她把头高高扬起,拥有扫地机的人就应该这样。和人交谈的时候她总要提及吸尘器:“今天上午拉蒙从这儿走过,我那会儿正在用扫地机呢。”“路易丝·米特上午把手割破了,那会儿我刚用过扫地机还不到三个小时呢。” 不过尽管地位提升了,她却并没有冷落丹尼。他在的时候,她吼叫的声音里就满是柔情。她还像风中的松树那样摇曳着腰身。而他夜夜都在甜甜的家里度过。 起初他的朋友们对他夜不归宿不很在意,因为人人都有权搞出点儿这种韵事。可是几个星期过去了,过于激烈的家庭生活开始让丹尼精力不济,面色苍白,他的朋友们越来越觉得甜甜对扫地机的感谢之情不利于丹尼的身体健康。把丹尼的注意力吸引了如此之久,这种局面让他们忌妒。 趁丹尼不在的时候,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柯克伦对他的爱巢轮流发动攻击,但是甜甜虽然接受了他们的恭维,却对那个提升了自己的社会地位让自己非常满意的人用情很专。她竭力维护与这几位的友情以备不时之需,因为她知道世事难料,但是她坚决拒绝和丹尼的朋友们分享此时已归丹尼所有的一切。 于是乎在失意之余,这些朋友抱成了团,目的就是要让她毁灭。 不是没有可能,在丹尼内心深处,他渐渐开始厌倦甜甜的柔情,因为这柔情需要他承担陪伴的责任。就算是他心里真的有了这种改变,他自己也不愿承认。 一天下午三点,皮伦、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得意洋洋地回来了,后面远远地跟着大乔·波特吉,他们操心费力大半天干成了一件大事。这一通操作里,他们最充分地运用了皮伦无情的逻辑、巴布罗艺术家的率真、耶稣·玛利亚·柯克伦的温和与仁慈。大乔什么功劳也没有。 不过此刻,他们像四个猎人一样结束追捕归来,因为胜利来之不易而兴高采烈。而在蒙特雷城里,一个可怜的意大利人晕头转向,渐渐反应过来,确信自己上当了。 皮伦拿着一个用常青藤包着的瓶子,里面是一加仑的酒。他们兴奋地大步走进丹尼的房子,皮伦把酒放在桌上。 丹尼从酣睡中惊醒,默默地笑了,他起身下床,摆出了几个罐头瓶子,把酒倒进去。他的四个朋友瘫坐在椅子里,这一整天可把他们累坏了。 天色未晚,他们静静地喝着酒,每天的这个时候是个间歇,有一种很奇特的意味。这时差不多煎饼坪所有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觉得白天的事都过去了,琢磨着晚上的各种可能。一个下午有好多事可以聊聊呢。 “柯妮莉亚·瑞兹今天上午找了个新男友,”皮伦说,“是个秃子,叫基尔帕特里克。柯妮莉亚说她的另一个男人上星期有三个晚上没回来。她不喜欢这样。” “柯妮莉亚是个善变的女人。”丹尼说。他心满意足地想到自己的那个关系可是相当稳定,那是以吸尘器为基础建立起来的。 “柯妮莉亚的老爸更差劲,”巴布罗说,“他就不会说真话。他有一次跟我借了一块钱。我和柯妮莉亚说了,她不管。” “一脉相承嘛,‘有其父必有其子。’”皮伦正人君子似的来了一句俗话。 丹尼又给几个罐头瓶满上,那一加仑酒就没了。他遗憾地看看酒瓶子。 热爱人文主义的耶稣·玛利亚平静地大声说:“我看见苏茜·弗朗西斯科了,皮伦。她说那个药方效果很好。她已经坐着查理·古兹曼的摩托车兜了三次风了。前两次她给查理吃爱情药的时候他很难受。她还以为药不管用呢。不过现在苏茜说你随时都可以去她那儿吃点心。” “那个药里有什么?”巴布罗问。 皮伦做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我说不全。不过我猜让古兹曼难受的东西肯定是毒栎。” 这一加仑的酒下去得太快了点儿。六个朋友都觉得口渴难耐,急于弄点儿东西来喝。皮伦看看把眼睛垂下来的朋友们,那几位也看了他一眼。阴谋准备就绪。 皮伦清了清喉咙。“丹尼,你做了什么事,让全城的人都笑话你?” 丹尼露出不安的神色。“什么意思?” 皮伦咯咯一笑。“好多人说你给一位女士买了台扫地机,可这个机器是不能工作的,除非把电线拉进房子里去。那些电线是要花大价钱的。有些人觉得这个礼物太好笑了。” 丹尼有些不自在了。“那位女士喜欢扫地机。”他辩解道。 “怎么会不喜欢呢?”巴布罗表示赞同,“她跟人说,你答应把电线拉到她家去,这样扫地机就能用了。” 丹尼看上去更加心绪不宁。“她这么说的?” “反正我听到的是这样。” “呃,我不会那么做的。”丹尼说。 “我要不是觉得这件事很可笑,听到有人笑话我的朋友,我肯定气极了。”皮伦说。 “如果她要你拉电线,你怎么办呢?”耶稣·玛利亚问。 “我会跟她说不行。”丹尼说。 皮伦哈哈大笑。“我要在场就好了。跟那位女士说‘不行’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丹尼感觉出朋友们都在反对自己。“那我该怎么办?”他茫然无助地问道。 皮伦认真地思考了一番这件事,拿出他务实的精神来对付这个难题。“如果那位女士没有扫地机,她就不需要电线。”他说。 朋友们一致点头赞同。 “因此,”皮伦接着说,“要做的事就是拿走扫地机。” “哎呀,她不会让我拿走的。”丹尼表示反对。 “这就需要我们帮忙了,”皮伦说,“我来拿那个机器,作为交换,你可以给那位女士送一加仑酒当礼物。她根本就不会知道扫地机上哪儿去了。” “邻居会看见你把机器拿走的。” “哦,不会的,”皮伦说,“你待在这里,丹尼。我去拿机器。” 丹尼欣慰地松了一口气,他的难题让好友们给担起来了。 煎饼坪发生的各种事情,皮伦差不多没有不知道的。他眼里看到的、耳朵里听到的一切,都在他脑子里有清晰详细的记录。他知道甜甜每天下午四点半去商店。他的计划要付诸实施,完全取决于她这个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习惯。 “你最好什么也不知道。”他告诉丹尼。 皮伦已经在院子里准备好了麻袋。他用刀从玫瑰树上砍了一根粗大的树枝塞进麻袋。 在甜甜家里,他发现她不在家,果然不出他所料,也正中他的下怀。“这个机器真的属于丹尼。”他对自己说。 进到屋里,把吸尘器放进麻袋,然后把玫瑰树枝很有艺术感地塞在麻袋口上,不过是瞬间的活。 走出院门,正好遇见甜甜。皮伦摘下帽子,彬彬有礼。“我在院子里待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还不收工啊,皮伦?” “不行啊。还要去蒙特雷办点儿事。已经晚啦。” “你拿着这些玫瑰树枝去哪儿啊?” “蒙特雷城里有个人要买。多好的玫瑰树枝啊。瞧,多壮实!” “有空来啊,皮伦。” 他镇定地沿街走去,没听见有愤怒的喊声。“也许她一时还想不到这个机器呢。”他心里说。 问题解决了一半,还有一半有待解决。“丹尼会怎么处置这个扫地机呢?”皮伦问自己,“要是在他手里,甜甜就知道是他拿走了。把它扔了行吗?不行,这东西值钱着呢。该做的是既要把它处理掉,又要物尽其用。” 现在问题全都解决了。皮伦一路下山,朝托莱利酒馆走去。 那可是一台又大又亮的真空吸尘器啊。等皮伦走回山上的时候,他的两只手里各提着一加仑的酒。 他走进丹尼的房子,朋友们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把一瓶酒放在桌上,另一瓶放在地板上。 “我给你带来了送给那位女士的礼物,”他对丹尼说,“这点儿酒是我们自己喝的。” 他们高兴地聚拢过来,因为大家都渴得要冒火了。第一加仑的酒一下子就喝下去了不少。皮伦对着烛光举起酒杯看了一下。“发生的事情本身无足轻重,”他说,“但是每一件发生的事都有教训需要记取。这件事给我们的教训是,送出去的礼物,特别是送给女士的礼物,都不应该导致必须再送一个礼物才行这样的结果。另一个教训是,送过于贵重的礼物是罪过,因为这种礼物可能诱发贪婪。” 第一加仑的酒喝完了。朋友们注视着丹尼,看他有什么反应。他一直没说话,不过现在他心里明白,朋友们对他有所期待。 “那位女士很有活力,”他掂量着分寸说道,“那位女士富有同情心。可是去它的吧!我受够了!”他走过去拿起第二瓶酒,拔掉瓶塞。 海盗和他的狗狗们坐在角落里,他暗自笑了起来,用赞美的口气小声说:“去它的吧,我受够了。”这个话嘛,海盗心里说,可是太棒了。 第二瓶酒还没喝到一半,其实也就刚唱了两首歌,小强尼·篷篷就进来了。“我刚才在托莱利酒馆,”他说,“我的天,那个托莱利气疯了!他大喊大叫!用两个拳头猛捶桌子。” 几个朋友抬起头来,多少表现出一点儿兴趣。“出什么事了吧。很可能是托莱利活该。” “他经常是连一小杯酒都不肯给老主顾的。” “托莱利怎么啦?”巴布罗问。 强尼·篷篷接过一罐头瓶酒。“托莱利说,他从皮伦手里买了一台扫地机器,他把这东西接到电灯线上,可它不工作。他就检查了一下里面,发现没有马达。他说他要杀了皮伦。” 皮伦大惊失色。“我不知道那台机器有故障,”他说,“可我不是说了吗,托莱利不管遇上什么事都是活该。那台机器值三四加仑酒呢,但是那个小气鬼托莱利只给两加仑。” 丹尼还是对皮伦充满感激之情,他咂咂嘴唇上的酒。“托莱利的这些货色越来越差劲了,”他说,“最好的时候,他的酒也不过是猪吃剩下的泔水味儿,最近可是糟糕得连查理·马什都不愿意喝了。” 于是他们都感觉到多少报复了一下托莱利。 “我看,”丹尼说,“要是托莱利再不当心点儿,以后我们就去别处买酒。” 十 朋友安慰士兵,初学为父之道 耶稣·玛利亚·柯克伦是人文主义的一面镜子。痛苦他要消解,悲伤他要抚慰,快乐他会分享。耶稣·玛利亚的生存不苛求什么,也不为什么所烦扰。他的心是敞开的,有需要者皆可得到。他的资源和才智随时准备奉献给那些尚不如他的人。 何塞·德·拉·纳里兹摔断了腿,正是耶稣·玛利亚背着他走了四英里。帕罗齐科太太的山羊丢了,那可是她的心尖儿,家里的羊奶和奶酪全仗着它了,又是耶稣·玛利亚循迹追踪到了大乔·波特吉,阻止了杀戮,逼着大乔把羊送了回去。有一次查理·马什躺在自己制造的秽物里,也是耶稣·玛利亚把他从沟里弄上来的,做这件事不但需要一副热心肠,还需要一个坚强的胃。 除了行善的能力,耶稣·玛利亚还另有天赋,他总是能撞上需要行善的时机。 因此耶稣·玛利亚名声很好,皮伦有一次曾说:“这位耶稣·玛利亚如果是教堂里的执事,我告诉你们吧,蒙特雷的日历上就会多一个圣人纪念日。” 耶稣·玛利亚从他灵魂深处的某个地方汲取善良,取之不竭,源源不断。 耶稣·玛利亚每天都要去邮局,首先是因为他在那里可以见到很多熟人,其次是因为,邮局有个角落风很大,他可以在那儿欣赏好多姑娘的腿。千万不要因为他喜欢看姑娘的腿就认为他庸俗不堪。这就像随意批评一个喜欢去画廊或者音乐会的人一样。耶稣·玛利亚喜欢的是看姑娘的腿。 有一天,他靠在邮局门边等了两个小时也未能如愿,却目睹了一个可怜的场景。警察领着一个年轻小伙沿着人行道走过来,那年轻人十六岁上下,怀里抱着一个用灰色毯子裹着的婴儿。 警察一边走一边说:“我才不管能不能听懂你的话呢,反正你不能整天坐在沟里。你的情况我们会查清楚的。” 那个年轻人用音调很特别的西班牙语说:“可是先生,我没做错事啊。你干吗要把我带走?” 警察看见了耶稣·玛利亚。“嗨,帕沙诺人,”他大声说,“这个乔洛[21]说什么呢?” 耶稣·玛利亚迈步上前,对年轻人说:“我能帮你吗?” 年轻人如开了闸一般滔滔不绝地说起来了。“我是到这儿找工作来的。有几个墨西哥人说这儿有工作,没有呀。我正要坐下歇会儿,这个人就过来把我拖走了。” 耶稣·玛利亚点点头,对警察说:“这个小家伙犯罪了吗?” “没有,但是他在阿尔瓦拉多街的水沟里坐了快三个小时了。”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耶稣·玛利亚说,“把他交给我吧。” “好吧,别让他坐在水沟里了。” 耶稣·玛利亚和他的新朋友爬上山坡。“我带你到我住的房子里去。你在那儿可以吃点儿东西。这个小家伙是怎么回事?” “这是我的孩子,”年轻人说,“我是个下士[22],这是我儿子。他现在病了,不过等他长大了,他会当将军。” “他生什么病了,下士先生?” “我不知道。就是病了。”他把婴儿的脸露出来,孩子看上去真的病得很厉害。 耶稣·玛利亚的同情心膨胀了。“我住的房子是我朋友丹尼的,他是好人,下士先生。有麻烦了可以找他帮忙。是这样,我们到那儿去,那个丹尼会给我们住的地方。我朋友帕罗齐科太太有一头山羊。我们跟她借点儿羊奶给孩子喝。” 下士的脸上第一次露出欣慰的笑容。“有朋友真好,”他说,“在托雷翁我有很多朋友,他们倾家荡产也会帮我。”他跟耶稣·玛利亚夸了点儿海口。“有钱的朋友我也有,不过他们不知道我现在这个状况,这也很自然嘛。” 皮伦推开丹尼家的院门,他们一起走了进去。丹尼、巴布罗和大乔坐在起居室里,正在等着每天奇迹般降临的吃食。耶稣·玛利亚把小伙子推进了房间。 “来了个小兵,一个下士,”他解释道,“他有个小孩儿,孩子病了。” 朋友们马上站了起来。下士把盖在婴儿脸上的灰毯子掀开。 “不错,是病了,”丹尼说,“也许要请个医生了。” 可这位小兵摇摇头。“不用请医生。我不喜欢医生。这孩子不哭,吃得也不多。没准休息休息就好了。” 这时皮伦进来了,他仔细看了看孩子。“这孩子病了。”他说。 皮伦马上开始发号施令。他让耶稣·玛利亚去帕罗齐科太太家借羊奶,让大乔和巴布罗去找个苹果箱,垫上干草,再铺上一件羊皮外套。丹尼提出把自己的床让出来,皮伦拒绝了。下士站在起居室里,温和地笑着,看着这些好人。最后孩子给放进了箱子里,但是他眼睛没精神,也不愿喝羊奶。 海盗进来了,拿着一口袋马鲛鱼。朋友们把鱼做熟,开始吃饭。小婴儿连鱼也不肯吃。几个朋友时不时地有人跳起来跑过去看看他。吃罢晚饭,朋友们围坐在炉火旁,准备安安静静地度过这个晚上。 下士一直沉默不语,也不介绍自己。朋友们对此有点儿伤心,不过他们知道,到时候他会说的。皮伦一向认为,对事情的了解就跟金矿一样是需要发掘的,所以他开始试探,想打破下士的沉默。 “年纪这么小的兵就带着孩子,这种事可是不常见啊。”他委婉地说道。 下士骄傲地咧嘴笑了。 巴布罗接着说:“这个娃娃是从爱之园里捡来的吧。这样的孩子最好啦,因为那里面全是美好的东西。” “我们也当过兵,”丹尼说,“我们死的时候,会用炮车拉到墓地,还有一队人鸣枪向我们致意。” 他们等着,想看看下士会不会利用他们提供的机会纠正这些说法。下士的神情说明他很感谢他们的用心。“你们对我很好,”他说,“待我亲切友善,就像我在托雷翁的朋友一样。这是我的孩子,我妻子生的。” “你妻子在哪儿?”皮伦问。 下士的笑容消失了。“她在墨西哥。”他说,然后又愉快起来,“我遇见一个人,他告诉我一件奇事。他说我们想要孩子成什么样是可以办到的。他说:‘你常跟孩子说你想让他将来干什么,孩子长大以后就会去干什么。’我翻来覆去跟这个孩子说:‘你要当将军。’你们觉得这行吗?” 朋友们礼貌地点点头。“可能吧,”皮伦说,“我没听说过这种做法。” “我一天说二十次:‘曼纽尔,有一天你会当将军。你会戴着肩章和绶带。你的佩剑是金的。你会骑一匹帕洛米诺马。你的一生多美好啊,曼纽尔!’那个人说,我就照这样说下去,他肯定会当将军。” 丹尼站起身走到苹果箱跟前。“你会当将军的,”他对婴儿说,“你长大了会是个伟大的将军。” 其他人一个一个跟过来,想看看这么做有没有什么效果。 海盗轻声说:“你会当将军的。”他还想知道这种做法对狗狗是否有用。 “这孩子确实是病了,”丹尼说,“一定要让他暖暖和和的。” 大家重又坐下。 “你说你的妻子在墨西哥——”皮伦拾起话头。 下士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然后绽开灿烂的笑容。“我跟你们说说吧。这事不应该跟陌生人说,不过你们是我的朋友啊。我在奇瓦瓦当兵,我勤快、整洁,总给我的枪上油,所以晋升了下士。然后我娶了一个漂亮的姑娘。我可不想说她嫁给我并不是因为我的臂章。不过她真的特别年轻漂亮。她眼睛很亮,牙很白,长长的头发富有光泽。就这样,没多久这个孩子就出生了。” “美事一桩啊,”丹尼说,“我要是你多好。有个孩子是最美的事了。” “是啊,”下士说,“我很高兴。我们去给孩子做洗礼,我戴着绶带,尽管陆军法典上没说要戴这个。我们走出教堂的时候,一个戴着肩章和绶带、佩着银剑的指挥官看见了我妻子。没多久我妻子就跑了。然后我去找那个指挥官说:‘把我妻子还给我。’他说:‘你是不想要命了吧,用这个口气跟上级说话。’”下士摊开双手,抬起肩膀,做出一个无奈顺从的姿势。 “嘿,这个强盗!”耶稣·玛利亚叫道。 “后来你就召集朋友,杀了那个指挥官?”巴布罗抢着说。 下士一副难为情的样子。“没有。我没办法。第一个晚上,有人在窗外朝我开了一枪。第二天,一门野炮打偏了,离我特别近,气浪都把我掀翻了。所以我就跑了,带着孩子。” 朋友们满面狂怒,眼睛里冒着火。海盗在他的角落里怒骂,狗狗们也都咆哮着。 “我们在那儿就好了,”皮伦叫道,“我们会让那个指挥官生不如死。我爷爷在一个神父手里受过罪,他把那个神父光着身子绑在畜栏的柱子上,把一头小牛也关进去。嗨,有的是办法。” “我只是个下士,”小伙子说,“我只能逃跑。”他眼含热泪,羞愧不已。“指挥官要收拾你,一个下士是没人敢帮的,所以我带着曼纽尔跑了。在弗雷斯诺我碰到那个聪明人,他告诉我,我可以让曼纽尔成为我希望的那个样子。我就每天对孩子说二十次:‘你要当将军。你要戴肩章,佩一把金剑。’” 这就是如戏人生,柯妮莉亚·瑞兹的人生游戏相形见绌,既无趣又矫情。这也就是朋友们该出手的时候。但是现实场景如此遥远,出手是不可能的事。他们看着下士,满怀钦佩。他这么年轻,就有了这样不凡的经历! “我巴不得,”丹尼恨恨地说,“我们此刻就在托雷翁。皮伦会替我们谋划。不能去真是太遗憾了。” 大乔·波特吉没有打瞌睡,因为下士的故事太吸引人了。他走到苹果箱旁朝里看。“你会当将军的。”他说。然后他叫起来:“快看!这个孩子动得好奇怪呀。”朋友们围了过来。婴儿已经在抽搐了,小脚丫子一伸一缩,双手无助地乱抓,然后全身挣扎,打冷战。 “找医生,”丹尼叫道,“一定要找个医生。”但是他和所有的人都知道这无济于事。死神披着袍子越走越近,谁都不会看错。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婴儿的身体变得僵直,挣扎停止了。那嘴还张着,但是小婴儿已经死了。丹尼好心地用一条毯子把苹果箱盖上。下士直挺挺地站着,两眼定定地看着面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脑子里一片空白。 耶稣·玛利亚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扶他到椅子旁坐下。“你这么年轻,”他说,“还会有很多孩子的。” 下士呜咽着:“他死了。他再也当不成将军,不能佩绶带和金剑了。” 朋友们眼里都含着泪。角落里所有的狗都在哀鸣。海盗把他硕大的头埋在亚历克·汤普逊先生的长毛里。 皮伦说话了,语气柔和,几乎像是在向上帝祈福:“你一定要亲手杀了那个指挥官。我们敬重你,帮你做一个体面的复仇计划,但是仅此而已,你必须自己去报仇,可能的话,我们会帮你的。” 下士用呆滞的目光朝他看去。“复仇?”他问道,“杀了指挥官?什么意思?” “怎么啦,你的计划不是很清楚吗,”皮伦说,“等孩子长大,成了将军,到时候他会找到那个指挥官,慢慢把他给杀了。这计划不错呀。长期等待,然后出击。我们是你的朋友,我们为此而敬重你。” 下士看着皮伦,迷惑不解。“这算怎么回事?”他追问道,“我跟这个指挥官没有任何关系。他是指挥官啊。” 朋友们身体朝前一倾。 皮伦大叫起来:“那你让孩子当将军这个计划是干什么呢?为什么要当将军?” 下士有点儿难为情了。“对孩子好是父亲的责任。我希望曼纽尔拥有的好东西比我多。” “就这个?”丹尼叫道。 “呃,”下士说,“我妻子那么漂亮,而且她也不是什么婊子。她是个好女人,所以那个指挥官看上了她。他的肩章很小,绶带也很小,佩剑不过是银色的。想想吧,”他双手一摊,“如果戴着小肩章和小绶带的指挥官都能得到我妻子,那可以想象,戴着大绶带、佩着金剑的将军能得到什么!” 丹尼、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海盗和大乔·波特吉琢磨着这个道理,好长时间没人说话。他们琢磨明白了,就都等着丹尼开口。 “很可惜呀,”丹尼终于说话了,“把孩子的福祉放在心头,这样的父母太少啦。现在我们更为这个孩子的不幸难过了,有这么一位父亲,他本来可以过得多么幸福啊。” 朋友们全都神色庄重地点点头。 “现在你打算怎么办呢?”耶稣·玛利亚问,因为人毕竟是他发现的。 “我要回墨西哥去,”下士说,“我自己认定我就是个当兵的。要是我始终不忘给我的枪上油,我自己也许有一天能当上军官,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吧。谁能说得准呢?” 六个朋友满怀敬佩地看着他。认识了这样一个人,他们很自豪。 十一 大乔身处险境,爱情悄然降临 对大乔·波特吉来说,感受到爱就等于把爱付诸实施。这里就是他缤纷情史中的一段。 蒙特雷一直在下雨,从早到晚,雨水从高大的松枝上不停地滴落下来。煎饼坪的帕沙诺人都不出门,但是每个烟囱里都升起一根蓝色烟柱,松木燃烧的气味随烟飘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芳香。 下午五点,雨停了一会儿,大乔·波特吉已经在海滩上的一条小船下待了大半天了。这时他钻出来,爬上山坡,朝丹尼家走去。他又冷又饿。 他刚走到煎饼坪边上,天上就像开了口子一样突然降下瓢泼大雨,顿时把大乔淋得透湿。他急忙跑进离他最近的一座房子里去避雨,房子里住的是蒂娅·伊格内西亚。 这位伊格内西亚女士四十五岁左右,寡居多年,日子过得不错。通常她话很少,待人严厉,煎饼坪的人认为她不属于体面人,因为她的血管里印第安人的血太多了。 大乔进门的时候,她刚打开一加仑的红酒,准备给自己倒上一杯暖暖肚子。她想把酒瓶推到椅子下面去藏起来,可是白费劲了。大乔站在门口,身上的雨水滴在了地板上。 “进来烤烤吧。”蒂娅·伊格内西亚说。大乔进了屋,眼睛盯着酒瓶子,就像一只猎犬盯着甲虫。雨水哗哗地拍打着屋顶。蒂娅·伊格内西亚把密封炉的火捅旺。 “想喝一杯吗?” “想。”大乔说。第一杯还没喝完,大乔的眼睛又盯上了酒瓶子。他连喝了三杯之后才顾得上开口说话,眼睛里如狼似虎的贪婪也消失了。 蒂娅·伊格内西亚对刚开的这瓶酒已经不抱希望,只当是丢了。她陪着他一起喝,只有这样,她才算是留了一点儿给自己用。直到第四杯已经妥妥地拿在手里,大乔才放松下来,开始有了享受的感觉。 “这酒不是托莱利酒馆的。”他说。 “不是。是我从一位意大利女士那里弄来的,她是我的朋友。”她又倒了一杯。 暮色降临,蒂娅·伊格内西亚点亮煤油灯,往炉子里添了点儿木柴。她想酒没喝完,火就不能灭。她的目光停留在大乔·波特吉宽大的身躯上,暗自做着严苛的评估。一股小火苗温暖了她的胸腔。 “你一直在雨里干活吧,多可怜,”她说,“过来,把外套脱了烤烤。” 大乔极少说谎。他的头脑反应也不够迅速。“我在海滩上的一条小船下面,睡觉呢。”他说。 “可你全身都湿了呀,可怜的家伙。”她仔细打量着他,等着他回应自己的好意。但是大乔脸上什么表示都没有,只是庆幸自己不挨淋了,而且还有酒喝。他递过酒杯,让她再添满。一天都没吃东西,这几杯酒在他身上产生了多重效果。 蒂娅·伊格内西亚重新开始,指出了问题的严重性。“穿着湿衣服坐着对身体不好。你会感冒的。来吧,我帮你把外套给脱了。” 大乔·波特吉舒舒服服地把自己塞进椅子里。“我没事。”他执拗地说。 蒂娅·伊格内西亚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火苗呼呼作响,和房顶上擂鼓似的雨声应和着,给人一种安逸感。 大乔丝毫没有表示友善或献殷勤的举动,他甚至都忘记了女主人的存在。他大口大口地喝着酒,对着炉火傻笑,在椅子里轻轻地摇晃身体。 怒火和绝望在蒂娅·伊格内西亚心里升起。“蠢猪,”她心里说,“这个肮脏的大畜生。我还不如拉一头母牛进来避雨呢。别的男人都会说点儿甜言蜜语,至少吧。” 大乔又把酒杯递过去,等着她倒酒。 这次蒂娅·伊格内西亚勇敢地出击了。“一个温暖的小屋里,这样的夜晚会有幸福降临的,”她说,“外面下着雨,屋里炉火正好,这种时候,人们最容易感受友爱。你没感觉到吗?” “当然感觉到啦。”大乔说。 “灯太刺眼了吧,”她忸怩地说,“你想要我把灯吹灭吗?” “那灯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大乔说,“要是你想省点儿灯油,那就吹吧。” 她从灯罩上面把灯吹灭了,屋子顿时陷入黑暗中。然后她重新落座,等着他从不解风情中醒悟。她能听见他椅子轻轻摇晃的声音。炉子的缝隙中透出一点儿亮光,闪现在家具的边角上。温暖的微光几乎把全屋照亮了。蒂娅·伊格内西亚听到他椅子的摇晃声停止了,马上做好了拒绝他的准备。什么事也没发生。 “想想吧,”她说,“这种狂风暴雨里你有可能在外边待着,要么躲在棚子里发抖,要么躺在小船下面冰冷的沙地上。可是你没有呀,你坐着一把舒服的椅子,喝着好酒,还有人陪着你,一位女士,你的朋友。” 大乔没有回应。她听不到他的声音,也看不见他。蒂娅·伊格内西亚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她把德行啥的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我朋友柯妮莉亚·瑞兹跟我说,她有几个最好的朋友冒着风雨不顾寒冷去找她。她安慰他们,他们成了她的好朋友。” 大乔那边传来一个小东西摔碎的声音。她知道他的酒杯掉地上了,但是随后并没有其他动静。“他可能病了吧,”她想,“也许他昏过去了。”她跳起来,擦着一根火柴,点上灯芯。然后她扭头去看自己的客人。 大乔已经睡着了,像一座山。他的脚伸在前面,头向后仰着,嘴巴大张。她看呆了,又惊又气,那张大嘴里却突然发出一串如雷的鼾声。大乔只有睡着了才会觉得温暖舒服,如此而已。 过了好一阵子,蒂娅·伊格内西亚才把满腔的激愤理出个头绪来。她继承的印第安人血脉可是相当多。她没有哭天喊地。没有!尽管气得浑身发抖,她还是走到柴火筐那里,抽出一根觉得差不多的木棍,掂了一下分量,又放下来,再抽出一根。然后她慢慢地朝着大乔·波特吉转过身去。第一棍打在了他的肩膀上,把他打翻在地。 “你这头猪!”她尖声叫道,“一大堆臭垃圾!滚回你的烂泥巴里去!” 乔在地上打了个滚。第二棍打在他屁股上,在他裤子上留下了一个泥巴印子。大乔这才一下子惊醒过来。 “哎嗨?”他说,“怎么回事?你干什么?” “我来告诉你。”她喊道。她猛地拉开门,转身朝他冲过来。痛揍之下,大乔挣扎着站起来。棍子左一下右一下打在他背上、肩上、头上。他双手护着头,跑出门外。 “别打啦,”他恳求着,“好了别打了吧。怎么回事嘛?” 暴怒的女人像个黄蜂似的跟着他跑出花园小径,跑上泥泞的街道。她的怒火太可怕了。她追着他在街上跑,一边追一边还在打。 “哎呀,”他叫道,“好了别打啦!”他伸出手去抓住了她,她两条胳膊拼命挣扎着,要摆脱他,接着打。 “噢,你这头垃圾大臭猪!”她叫嚷着,“噢,大笨牛!” 他一松手就要挨打,于是他紧紧地抱住她;站在那儿,大乔·波特吉的心里涌出了爱。爱在他脑袋里唱着歌,如一股洪流在他全身奔腾,像热带风暴摇撼着棕榈树林似的摇撼着他。他紧紧地搂着她,直到过了一会儿,她的怒火平息。 在蒙特雷,夜晚警察骑着摩托车在街上巡逻,确保平安无事。此时杰克·雷克正四处巡逻,雨衣像黑陶一样闪着幽暗的光。他很不开心,很不舒服。在铺好路面的街上骑行还没那么糟糕,但是巡逻的线路有一段要经过煎饼坪的泥路,那儿的黄泥巴会溅得到处都是。小小的车灯四处扫射,发动机费力地噗噗响着。 突然,杰克·雷克惊讶地大叫一声,刹住了车。“见了鬼了!说,这是他妈的怎么回事?” 大乔扭过头来。“哦,是你呀雷克?我说雷克,反正你要把我们送进监狱,你就不能等会儿?” 警察调转车头。“你们别待在街上,”他说,“有人来会撞见的。” 摩托车在泥水中轰鸣着,小小的车头灯闪烁着转过街角消失了。雨水轻轻地敲打着煎饼坪的树。 十二 海盗得助守诺言,狗狗得福见圣灵 每天下午,海盗推着空空的手推车爬上山坡,走进丹尼的院子。他把车斜靠在围栏上,用麻袋盖好,然后把斧子埋在土里,因为人人皆知,这样做能让斧子上的钢更坚硬。最后,他走进屋子,从脖子上挂的野牛达勒姆烟草袋子里摸出这天挣的两毛五分钱交给丹尼。然后丹尼、海盗和那天碰巧在屋里的朋友一起庄重地走进卧室,从乱摊在地板上的铺盖上面跨过去。在帕沙诺朋友们的见证下,丹尼从枕头下面掏出那个帆布口袋,把刚拿到的这两毛五分钱放进去。他们这样做已经很久了。 这个钱袋子成了个中心,象征着友谊,汇聚着信任,展现出朋友们的兄弟情。他们为这笔钱骄傲,骄傲的是他们从未动用过其中一分一毫。守护海盗的这笔钱让他们产生了一种笃定的自尊,也有点儿自鸣得意。被人信任的感觉极好。在朋友们心里,这笔钱早就不是流通的货币了。没错,他们一度梦想过这笔钱可以买多少酒,但是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就失去了这笔钱是合法货币这个概念。存钱是为了买一个金烛台,这个计划中的金烛台要献给阿西斯的圣方济各。诈骗圣人的罪过要远远大于违犯法律。 一天晚上,谁都搞不懂的那个又快又准的电报传来一个消息,说有一艘海岸警卫队的巡逻艇撞上了卡梅尔附近的礁石。大乔·波特吉出门办自己的事去了,于是丹尼、巴布罗、皮伦、耶稣·玛利亚、海盗还有海盗的那些狗一起开心地沿着山脊出发了。要说他们有什么喜欢干的事情嘛,其中一件就是在海滩上捡有用的东西。他们认为世界上最激动人心的事莫过于此了。虽然他们到得晚了一点儿,但是他们把损失的时间补了回来。整个晚上朋友们都在海滩上找来找去,结果找到一堆漂来的好东西:一罐五磅重的黄油,几箱罐头,一本水泡透了的鲍迪奇[23],两件水手短外套,一个救生艇上的水桶,一挺机关枪。天亮的时候,他们守护的这堆东西已经相当可观了。 一个围观者愿意出五块钱买下这一堆,他们接受了,因为把这么多东西全都扛回煎饼坪,还要走六英里陡峭的山路,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 因为海盗今天没去砍柴,所以丹尼给了他两毛五,他把钱放进了自己那个烟草袋子里。然后他们踏上归程,翻过几个山头直接回蒙特雷,虽然疲惫不堪,却是高高兴兴,心中充满温暖和期待。 他们回到丹尼的房子里已经是下午了。海盗照例从烟草袋子里掏出那两毛五递给丹尼。几个人鱼贯走进卧室。丹尼把手伸到枕头下面——那只手却空着出来了。他扔掉枕头,掀起床垫,然后慢慢把头转向自己的朋友,眼中像老虎一样喷出怒火。他挨个逼视着他们的脸,每张脸上都是恐惧和愤怒,那种神情是装不出来的。 “好哇,”他说,“——好嘛。”海盗哭起来。丹尼搂住他的肩膀。“别哭,小朋友,”他的口气十分可怕,“你的钱丢不了。” 几个帕沙诺人一声不吭地走出屋子。丹尼走到院子里,找了一根三尺来长又粗又结实的松木棍,左右挥舞了几下。巴布罗走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里攥着一把有年头的罐头刀,刀刃寒光闪烁。耶稣·玛利亚从地下室里拖出一根断了的锄把。海盗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们。众人回到屋子里,默默地坐下来。 海盗用大拇指指着山下,问:“他吗?” 丹尼慢慢地点点头。他眼睛里像蒙了一层雾,凝滞不动。他抬起下巴,坐在椅子里,全身微微摇晃,像一条准备出击的响尾蛇。 海盗走到院子里,挖出自己的斧子。 他们在屋子里坐了很久。没人说一个字,但是一股冷冷的怒火在屋里汹涌盘旋。这座房子就像一块要引爆的岩石,导火索越烧越短,离炸药越来越近。 午后时光已尽,太阳落到了山后。整个煎饼坪好像都静了下来,等待着什么。 他们听见了他走在街上的脚步声,人人都握紧了手里的棍子。乔·波特吉踉踉跄跄走上门廊,来到门口,手里提着一加仑的酒。他不安地看看这个又瞅瞅那个,可是朋友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没人看他。 “各位好啊!”大乔打着招呼。 “好!”丹尼应道。他站起来,伸了个懒腰。他没有正眼看大乔,也没有径直朝他走过去,而是斜插过去,好像要从他身边走过似的。两人并肩的那一刻,丹尼像一条出击的蛇一样迅速出手了。棍子稳准狠地击中了大乔的后脑勺,大乔扑倒在地,昏过去了。 丹尼很细心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生牛皮绳,把波特吉的两个大拇指捆在一起,然后说:“拿水来。” 巴布罗把一桶水浇在大乔的脸上。他像鸡似的扭着脑袋,伸着脖子,然后睁开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的朋友们。他们根本不跟他说话。丹尼仔细地比画着距离,像高尔夫球手准备击球一样。棍子狠狠地打在大乔的肩膀上;然后朋友们冷着脸,有条不紊地各司其职。耶稣·玛利亚打腿,丹尼打肩膀和胸口。大乔号叫着在地板上打滚。他们从脖子往下打遍他的全身。每一棍都打在一个空处,每一棍都留下一道伤痕。大乔的惨叫撕心裂肺。海盗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手里握着斧子。 最后,他整个前身没有一处好地方了,他们才停了手。巴布罗手拿罐头刀在大乔的头旁边跪下。皮伦扒下波特吉的鞋,又捡起棍子。 大乔顿时吓得尖叫起来。“就埋在院门旁边啊,”他喊着,“看在基督面上,别杀我呀!” 丹尼和皮伦走出门外,不一会儿就拿着麻袋回来了。“你拿出来多少钱?”丹尼问。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变化。 “就四块钱,向上帝保证。我只拿了四块。我去干活,把钱还上。” 丹尼俯身抓住他的一个肩膀,把他翻了个个儿,让他趴在地上。然后朋友们照原样再来一遍,把他的后背也打了个体无完肤。号叫声越来越小,但是直到他给打得失去了知觉,他们才住了手。接着皮伦把乔的蓝衬衫撕开,露出打得稀烂的后背。他拿起罐头刀,在皮肤上划出交叉的格子,他手法娴熟,每条线只流出一点血。巴布罗把盐递给他,帮他把盐揉进大乔背上所有的伤口里。最后丹尼给这个昏迷不醒的人身上盖了一条毯子。 “我觉得从今往后他不敢说谎了。”丹尼说。 “我们应该把钱数数,”皮伦说,“好长时间没数过了。”他们打开大乔拿回来的酒瓶,把当酒杯用的水果罐头瓶子都倒满,他们打累了,气也出了。 然后他们把两毛五分的硬币用十个一摞的办法数了一遍,随即兴奋不已地又数了一遍。“海盗,”丹尼大声说,“一千零七个!你的愿望达成了!这一天可到了,你可以给圣方济各买金烛台啦!” 这一天海盗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他走进自己那个角落,和他的狗待在一起。他把头埋在弗拉弗身上,无法控制地抽泣着。狗狗们在他身边不安地走动着,舔着他的耳朵,用鼻子拱他的脑袋,不过弗拉弗没有动,只是安静地卧着,用鼻子摩挲着海盗脖子上浓密的毛发,因为它感觉到了主人挑中自己是一种荣幸。 丹尼把钱全都放回袋子里,又把袋子重新塞到枕头下面。 这时大乔苏醒了,痛苦地呻吟着,因为盐渗进了他背上的皮肉。帕沙诺人没有理睬他,最后还是富于怜悯之心的耶稣·玛利亚解开了他大拇指上的皮绳,给了他一杯酒。“即便是敌人,也会让我们的救世主舒服一点儿。”他为自己辩解道。 他的这个举动解除了对大乔的处罚。朋友们亲切地围在他身边。他们把他放在丹尼的床上,为他洗去伤口里的盐。他们在他额上敷了几层用凉水浸透的布,不断地给他的杯子里添满酒。他们一碰他,他就呻吟起来。他们碰的也许不是他的品行,不过可以肯定,他再也不会偷丹尼房子里帕沙诺人的东西了。 海盗的失控状态过去了。他喝了自己杯中的酒,听着丹尼为他做的安排,脸上闪着快乐的光。 “如果我们拿着这么多钱进城去银行,他们会认为这是我们从老虎机里偷的。我们要拿着钱去找拉蒙神父,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他。然后他去买金烛台,为金烛台祈福,而海盗要到教堂去。也许周日做礼拜的时候拉蒙神父会提到他。海盗一定要在场听着。” 皮伦一脸嫌弃地看着海盗身上脏兮兮的破衣服。“明天,啊,”他口气很严厉,“你一定要拿着多出来的这个零头去买两件像样的衣服。平时你穿成这样也就算了,可是那种场合,要进教堂的,你总不能看着像个下水道里的老鼠吧。你的朋友也脸上无光啊。” 海盗笑容满面地看着他。“明天我去买。”他答应着。 说到做到,第二天早上,他真的去了蒙特雷城。他仔细挑选,很精明地讨价还价,好像他并不是两年多没有买过任何东西似的。他得意洋洋地回到丹尼家,围着一块紫色和绿色相间的大号丝绸帕子,系着一条宽大的皮带,上面缀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饰品。朋友们很欣赏他买的东西。 “可是你穿什么呢?”丹尼失望地问,“你的两个脚指头都露出来了,那是你剪的两个洞,因为脚趾上有囊肿,鞋挤着疼。你只有破外套,还没有帽子。” “我们得借给他几件衣服了,”耶稣·玛利亚说,“我有一套上衣和马甲。皮伦有他爸爸那顶漂亮帽子。丹尼,你有一件衬衫,大乔那条蓝裤子也挺不错。” “可这样我们就去不成了。”皮伦提出反对意见。 “那烛台不是我们的,”耶稣·玛利亚说,“拉蒙神父不大可能说我们的好话啊。” 当天下午他们把钱护送到神父家。他听了病狗的事,眼神温柔起来。“——所以呢,神父,”海盗说,“那条小狗可好啦,它的鼻子干干的,眼睛亮得就像从海里捞出来的玻璃瓶,它哼哼,因为它有内伤。所以呢,神父,我许愿给圣方济各献上一个金烛台,点上一千天的蜡烛。他真是我的守护神啊,神父。后来就出了奇迹啦!那条狗摇了三次尾巴,然后它马上就好起来了。这是圣方济各降下的奇迹,对不对,神父?” 神父庄严地点点头。“对,”他说,“这是我们仁慈的圣方济各显灵了。我会为你买金烛台的。” 海盗非常开心,因为祈祷真的应验了,出现了奇迹,这可不是小事。这件事传开,海盗在煎饼坪的地位就会提高。他的朋友们已经对他另眼相看了。对他的智力他们并没有比以前看得更高,但是他们现在知道了,他有限的智力得到了上苍和圣人的大力庇护。 他们走回山坡上丹尼的房子里,那几条狗跟在后面。海盗觉得自己像是在至福的金色圣水里沐浴过了。欢愉的感觉让他颤抖,让他激动,一阵一阵传遍他的全身。帕沙诺人很高兴替他守护了钱财,甚至从中获得了一点神圣的感觉。皮伦庆幸自己没有动偷掉这笔钱的念头。如果他拿了属于圣人的这些硬币,什么可怕的事不会发生啊!所有的朋友都老实了,就像他们是在教堂里似的。 卖掉漂浮物得到的五块钱像火似的在丹尼的口袋里烫着他,现在他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笔钱了。他和皮伦去了集市,买了七磅汉堡包、一袋子洋葱和面包,还有一大纸袋糖果。巴布罗和耶稣·玛利亚到托莱利酒馆买了两加仑红酒,而且在回家的路上,他俩一滴也没喝。 那天晚上,炉火烧起来了,两只蜡烛点亮了,放在桌子上,朋友们尽情吃喝。这是为海盗举行的盛宴。海盗的一举一动都透着尊严。他微笑着,微笑着,虽然他本该严肃些才是。但是他控制不住。 大吃一顿之后,他们靠在椅子里,小口喝着水果罐头瓶子里的酒。“我们的小朋友。”他们这样称呼着海盗。 耶稣·玛利亚问:“奇迹发生的时候你有什么感觉?就是你许愿要献烛台,狗的病好起来了那个时候,你的感觉是什么?你看见什么异象了吗?” 海盗努力地回忆着。“好像没看见——也许看见了一点儿——也许看见圣方济各在空中,像太阳一样发着光——” “你怎么会不记得呢?”皮伦追问道。 “对了——我觉得我想起来了——圣方济各俯视着我——他微笑着,就像他那种仁慈的圣徒一样。然后我知道奇迹出现了。他说:‘善待可爱的狗狗吧,你这个脏家伙。’” “他这样称呼你?” “可不,我就是脏嘛,他要说谎就不是圣人啦。” “我觉得你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巴布罗说。 “嗯——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我觉得我记得。”海盗因为获得了荣耀和关注,已经幸福得晕乎乎的了。 “我奶奶见过圣母,”耶稣·玛利亚说,“她病得快死的时候,我亲耳听见她叫起来的。她说:‘哦呀,我看见上帝的母亲了。哦呀,我亲爱的圣母玛利亚,多么仁慈!’” “有些人得了天赐,能看见这些,”丹尼说,“我爸爸不是个纯良之辈,可他有时候能看见圣人,有时候看见的就是邪恶的东西。这取决于他看见这些异象的时候是在做好事还是在做坏事。海盗,你还看见过别的异象吗?” “没有,”海盗说,“再看见这类东西我会害怕的。” 这个温文尔雅的晚宴持续了很久。朋友们知道这个晚上他们并不孤独。透过墙壁、窗户和屋顶,他们能感觉到圣徒们的眼睛在俯视着他们。 “礼拜天你的烛台就会摆在那儿了。”皮伦说,“我们不能去,因为你要穿我们的衣服。不敢说神父拉蒙一定会提到你的名字,不过他会说说烛台的事。一定要记住他说的话啊,海盗,这样你才能跟我们讲讲嘛。” 然后皮伦严肃起来。“我的小朋友,拉蒙神父家里今天到处都是狗了。今天没有关系,但是你必须记住礼拜天不能带着这些狗去教堂。狗在教堂里是不合适的。把狗留在家里吧。” 海盗显得颇为失望。“它们想去呀,”他大声说,“我怎么能把它们留下呢?留在哪儿呢?” 巴布罗很震惊。“这件事到目前为止你表现得都很好,小海盗。到了最后一步你倒要亵渎神明了吗?” “不。”海盗的口气很卑微。 “那就把狗留在这里,我们会照顾的。把狗带进教堂是亵渎神明啊。” 那天晚上他们喝得十分清醒,这真是挺奇怪的。喝了三个小时以后才唱了个黄歌。喝到夜深,他们的脑子才转到那些轻浮女人的身上。等他们喝到想起打架的时候,已经困得打不起来了。这个夜晚是他们生活中浓墨重彩的一笔。 礼拜天早晨,准备工作非常紧张。他们帮海盗洗脸沐浴,检查了他的耳朵和鼻孔。大乔裹着毯子,看着海盗穿上自己的蓝哔叽裤子。皮伦拿出父亲的帽子。他们劝海盗别把那个缀满玻璃珠宝的腰带系在外套的外面,还演示给他看,如何敞开外套让那些珠宝的光芒时隐时现。鞋子问题最让人头疼。只有大乔的鞋大小合适,可他的鞋比海盗自己的鞋还破呢。麻烦在于那两个为缓解囊肿疼痛剪开的洞,脚指头从洞口露了出来。最后皮伦从炉子里掏出一点煤灰解决了这个问题。黑色的煤灰抹在脚指头上,那两个洞就很难看出来了。 他终于准备就绪。皮伦爸爸的帽子潇洒地扣在头上,丹尼的衬衫,大乔的裤子,脖子上围着那条硕大的丝绸手帕,缀满玻璃珠宝的皮带若隐若现地闪着光。他走了几步,让朋友们审视一番,他们用挑剔的目光看着。 “脚抬起来,海盗。” “脚后跟别拖地。” “别老拽你的手帕。” “看见你的那些人会觉得,你不习惯穿好衣服。” 最后,海盗转身看着他的朋友们。“这几条狗要是能跟我一起去就好了,”他心有不甘,“我会告诉它们不能进教堂。” 但是这些帕沙诺人很坚决。“不行,”丹尼说,“狗总会有些碍事。就留在这屋里,我们替你看着。” “它们会不愿意的,”海盗无奈地说,“也许会觉得孤独。”他扭头看着角落里的狗狗们。“你们就待在这儿,”他说,“去教堂对你们不合适。跟我的朋友们待在一起,等我回来。”然后他赶紧溜出屋子,把门关上。屋子里随即爆发出一阵狂吠和嗥叫。只是因为相信朋友们的决断,海盗才没有心软回头。 走在街上,没有狗狗们左右相伴,他感觉像是光着身子,失去了保护。似乎他的一种感官也失灵了。独自在外让他恐惧万分。谁都有可能袭击他。可他还是勇敢地继续前行,穿过城区,向城外的圣卡洛斯教堂走去。 此刻,弥撒还没开始,教堂的双开弹簧门敞开着。海盗从大理石的洗礼盘里沾了点儿圣水,在胸前画了十字,在圣母像前跪拜,之后走进教堂,在祭坛前致礼,然后坐下来。狭长的教堂相当幽暗,但是高高的祭坛摆满了蜡烛,亮得像着了火一样。祭坛两侧的画像前,祈愿蜡烛的烛光闪烁。教堂里弥漫着古老而芬芳的熏香。 海盗坐在那里看着祭坛,一时之间竟觉得祭坛是那么遥远,那么神圣,容不得人多想,穷人更是难以触及。他的眼睛搜寻着更温暖一些的东西,不会让他害怕的东西。啊,就在那儿,在圣方济各的画像前有一座美丽的金烛台,一支高高的蜡烛在上面荧荧燃烧。 海盗兴奋地叹息一声。尽管人们已经进来,弹簧门已经关闭,弥撒开始了,海盗也和众人一起按仪式要求行事,可他还是忍不住一直看着他的圣人和那个金烛台。那烛台太美了。他都不能相信,是他海盗奉献的这个烛台。他在圣人的脸上搜寻着,想看看圣方济各是否喜欢这个烛台。他敢肯定,画像上的圣人不时现出笑意,就是人们想到愉快的事就会流露出来的那种笑容。 最后,神父开始布道。“教堂新增了一件美丽的物品,”神父拉蒙说,“本堂的一个孩子把一支金烛台献给了圣方济各。”然后他讲了那只狗的故事,有意用了些大白话。他扫视着教友们的脸,直到他们不再发笑。“这不是一件可以认为很好笑的事,”他说,“圣方济各非常喜欢动物,甚至对动物布道。”接着拉蒙神父讲了古比奥恶狼的故事,又讲了野斑鸠和云雀姊妹的故事。神父布道的过程中,海盗一直看着他,不胜神往。 突然门口传来一阵奔跑的声音,接着是狂吠和刮擦声。弹簧门猛地大开,弗拉弗、鲁道夫、恩里克、帕加里托、亚历克·汤普逊先生冲了进来。它们扬起鼻子嗅了一下,然后争先恐后向海盗冲去。狗儿们轻轻叫着、哼哼着跳到他身上,把他整个儿盖住了。 神父停止布道,严肃地朝下看着这场骚乱。海盗不知所措地扭头看看,神情十分痛苦。一切都白费了,亵渎神明的罪过已成。 这时拉蒙神父笑了起来,教友们也都笑了。“把这些狗都带到外面去吧,”他说,“让它们等等,我们结束了再说。” 海盗面带尴尬,做出抱歉的姿势,把这群狗领出教堂。“你们做错事啦,”他对狗说,“我很生气。唉,你们太让我丢人啦。”狗狗们畏惧地蜷缩在地上,可怜巴巴地呜咽着。“我知道你们干了什么事,”海盗说,“你们咬了我的朋友,打碎一扇窗子,就跑来了。好了,待在这儿别动,等着啊。唉,小坏蛋,唉,亵渎神明的狗子!” 狗儿们给训得又伤心又后悔,海盗让它们留在外面,自己回到教堂里。人们还在笑,都转过头来看他,直到他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缩着身子,尽量不那么引人注目。 “用不着害羞,”拉蒙神父说,“你的狗喜欢你不是罪过,喜欢狗也不是罪过。看看圣方济各是多么热爱动物吧。”然后他又讲了几个故事,都和这位好心的圣人有关。 海盗不再难为情了。他的嘴唇翕动着。“噢,”他心里说,“要是狗儿们能听到这话该多好。这些事它们要是全知道,会很高兴的。”布道结束了,他的耳边仍然回响着这些故事。他下意识地和大家一起按着程序做这做那,却并没有听到后面的内容。弥撒结束后,他马上向门口跑去,第一个出了教堂。狗儿们还在难过心虚,立即围拢过来。 “来吧!”他大声说,“我有些事情要跟你们说说。” 他一溜小跑爬上山坡,朝松林跑去,狗狗们在他身边奔跑跳跃。终于他跑进了树林的浓荫里,可他还是继续向前跑,直到他发现了一条长长的林间廊道,树枝在头上交错,树干彼此挨得很近。有那么一会儿,他手足无措地四下张望。 “我想找个一样的地方,”他说,“要是你们在那儿,听到神父说的话,该有多好。”他在一块大石头上又放上一块大石头。“好,这是圣徒的画像。”他对狗儿们说。他把一根小棍子插在地上。“这里就是烛台,里面有一根蜡烛。” 林间空地有些幽暗,空气中弥漫着松香的芬芳,树林在微风中摇曳低语。海盗开始发号施令:“好了,恩里克,你坐在这儿。你,鲁道夫,这儿。我要弗拉弗坐在这儿,因为它最小。帕加里托,你这个大傻瓜,坐在这儿,别捣乱。亚历克·汤普逊先生,不许躺倒。” 就这样,他把狗儿们排成了两排,两只在前面,三只在后面。 “我要告诉你们是怎么回事,”他说,“你们闯进教堂这事得到原谅了。拉蒙神父说这次不算亵渎神明。现在,注意听啊。我要跟你们讲点儿事。” 狗狗们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一脸真诚地看着他。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摇摇尾巴,海盗对它说:“这可不是摇尾巴的地方。圣方济各不会介意,但是我不喜欢你听我说话的时候摇尾巴。现在,我跟你们讲讲圣方济各的事吧。” 那天他的记忆力全面激活。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空隙,在地毯一样铺得厚厚的松针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狗儿们耐心地坐着,盯着海盗的嘴。他把神父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所有的故事,所有的讲解。几乎是一字不错。 讲完后,他神情庄重地看着狗儿们。“这全都是圣方济各的事迹。”他说。 松树不再飒飒作响。森林寂静无声,像中了魔法。 突然,海盗身后传来一种细微的声响。狗狗们都仰起脑袋朝上看。海盗不敢扭过头去。时间慢慢流逝。 然后那一刻过去了。狗狗们垂下了目光。树梢像活过来一样又摇曳起来,斑驳的光影变幻莫测。 海盗欢喜得心都痛起来了。“你们看见他了?”他大声说,“是圣方济各吗?啊!能看见圣徒显灵,你们该是多么善良的狗儿啊!” 听着他的话,狗儿们跳了起来。它们快乐地咧开嘴,摇晃着尾巴。 十三 丹尼众友相助,贫困妇人解忧 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和她的八个孩子及老母亲住在一座舒适的农舍里,房子坐落在煎饼坪南头一道深谷的边上。特瑞西娜年近三十,有着成熟女性匀称的身材。她那个干瘦的老妈妈是上一代的余存,五十来岁,牙都掉光了。人们早已忘记她的名字叫安吉莉卡。 每周的工作日里,这个老妇人手里全是要做的活计,八个孩子里她负责七个,要做饭喂饭,管束孩子,哄孩子,给孩子穿衣服,伺候孩子上床睡觉。特瑞西娜忙着照顾第八个,还要为即将出生的第九个做准备。 可是到了礼拜天,老妇人会丢下手里的活,雷打不动地去教堂。她穿上那套比自己年纪还要大的黑缎子服装,戴上一顶难看却耐用的黑草帽,草帽上还系着两颗仿真的涂漆石膏樱桃。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教堂里,就像壁龛里的圣人像似的。每月一次,她会在下午去忏悔。要是能知道她忏悔了哪些罪过,还有她从哪儿找的时间犯下这些罪过,那一定是非常有意思的,因为在特瑞西娜家里,有趴着的,有爬着的,有跌跌撞撞的,有尖叫的,有把猫弄死的,还有从树上掉下来的,而所有这些操心事,每过两个小时就一定会转变成要吃。 这个老妇人若不是有着淡漠的灵魂和钢铁般的神经,不就奇了怪了吗?换了其他任何人,早就会气得像焰火里的小火箭一样尖叫着灵魂出窍了。 就其头脑而言,特瑞西娜是个有点儿糊涂的人。她的身体就像个完美的蒸馏瓶,专门用来提炼儿女。她怀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十四岁,可把她给吓坏了,那个孩子是晚上在棒球场上生下来的,她用报纸包好就放在那儿了,等着守夜的人发现了抱走。这是个秘密。要是让人知道了,就算是现在,也会给特瑞西娜招来麻烦。 她十六岁那年,艾尔弗雷德·柯特斯先生娶了她,给了她夫姓,也给了她家庭的两个基础:艾尔弗雷多和厄尼。柯特斯先生很乐意把自己的姓给她,反正这个姓对他来说也是临时的。在他来蒙特雷之前和离开蒙特雷之后,他的姓都是古利莫。厄尼出生后他就走了。也许他预见到了,和特瑞西娜结婚不会过上平静的生活。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母亲,这件事让特瑞西娜惊讶不已。有时候她都弄不清即将出生的婴儿父亲是谁,也有的时候她几乎是很有把握地认为,自己不需要情人也能怀孩子。她因为得了白喉而隔离期间居然也怀孕了。不过,如果问题太复杂,她的大脑已经没法解决了,她就会把这个问题交给圣母,她知道,耶稣的母亲对这种事比她懂得更多,也更有兴趣和时间去处理。 特瑞西娜经常去忏悔。她让拉蒙神父感到绝望。确实也是,他看得清清楚楚,她的双膝、双手和双唇在为旧的罪孽忏悔,但是她画出的睫毛下那双羞怯而带挑逗意味的眼睛却流波闪闪,滋生着新的罪孽。 就在我讲到的这段时间里,特瑞西娜的第九个孩子出生了,这样有一阵子她就比较空闲。老妇人却是又多了一项操心事。艾尔弗雷多已经是第三年从头开始读一年级了,厄尼是第二年,潘奇托是初次入学。 大约在这个时候,加利福尼亚流行的做法是,学校里诊所的护士要走访各个班级,询问孩子们家里的各种生活细节。一年级学生中,艾尔弗雷多给叫到了校长办公室,因为人们觉得他看上去太瘦了。 来走访的护士受过儿童心理学训练,她和颜悦色地问:“弗雷迪,你吃得饱吗?” “当然啦。”艾尔弗雷多说。 “好吧,那你告诉我你早饭吃什么呢?” “玉米煎饼和豆子。”艾尔弗雷多说。 护士神色忧郁地对校长点了点头。“你中午回家吃什么呢?” “我中午不回家。” “你中午不吃饭吗?” “当然吃啦。我带了玉米煎饼包起来的豆子。” 护士眼里露出了惊恐,但是她控制住自己。“你晚饭吃什么呢?” “玉米煎饼和豆子。” 她的心理学训练不起作用了。“你的意思是要站在这儿告诉我,除了玉米煎饼和豆子,你别的什么都不吃吗?” 艾尔弗雷多惊愕不已。“我的天,”他说,“你还想要什么?” 校医及时听取了护士这个惊恐万分的汇报。一天,他开车上山到特瑞西娜家里做实地调查。他一走进院子,就听见趴着的、爬着的、跌跌撞撞的都在尖叫,汇成一支吓人的交响乐。医生在敞开的厨房门口站住了。他亲眼看见老妇人走到炉子旁边,用大勺子从锅里舀出煮熟的豆子撒在地板上。叫声立即停了。趴着的、爬着的、跌跌撞撞的都一声不吭地行动起来,从一颗豆子爬向另一颗豆子,只是在吃的时候才停那么一下。老妇人回到自己的椅子上,享受片刻的安静。床底下、椅子下、炉子下,孩子们像小臭虫似的专心致志地爬着找豆子吃。医生待了两个小时,因为他的科学兴趣给激起来了。他离开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摇着头。 后来他做报告的时候也难以置信地摇着头。“凡是我知道的检查,我都给他们做了,”他说道,“牙齿、皮肤、血液、骨骼、眼睛、协调能力。先生们,他们赖以为生的东西可以构成一种慢性毒药,而且从出生起他们就吃这些东西。告诉你们吧,先生们,我从来没见过比他们更健康的孩子啦!”他不由自主地感慨起来。“这些小畜生,”他大声说,“我这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牙。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牙!” 人们会纳闷,特瑞西娜是怎么给一家人弄到吃食的。豆子脱壳之后,你会发现,在脱粒机停放的地方有大堆的豆壳。如果事先在那儿铺一块毯子,找个有风的下午,把毯子上的豆壳在风中扬一扬,你就会明白脱粒机并非那么完美无缺。干一下午,有可能收获二十多磅豆子呢。 秋天,老妇人和会走路的孩子都到豆子地里去扬豆壳。土地的主人无所谓,因为她干的又不是坏事。收不到三四百磅豆子,这一年的收成就很不好了。 家里有了四百磅豆子,就不用害怕挨饿了。至于其他东西,像糖、西红柿、胡椒、咖啡、鱼、肉之类的美味,那来源或许有的时候不可思议,应该是圣母玛利亚恩赐的,有的时候却是辛勤劳作所得,或者耍点儿手段所得。不过有豆子在那儿放着,人就安全。豆子是庇护你肚子的屋顶,可以遮风挡雨。豆子是你身上温暖的斗篷,可以抵御经济严冬。 只有一件事会威胁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人的生命和幸福,那就是豆子歉收。 豆子成熟以后,农民把豆棵拔起来堆成堆,等着晒干脱壳。这个时候人们就祈祷近期不要下雨。一小堆一小堆的豆棵排成行,在黑土地的映衬下泛着金黄色,这时你会看见农民们看着天空,为每一块飘过来的云忧心忡忡,因为下一场雨,豆棵就必须翻过来重晒,如果还没晒干又下雨了,就得再翻一次。连下三场雨,豆棵就要发霉腐烂,一年的收成就没了。 每年晒豆棵的时节,老妇人就会给圣母献上一支蜡烛。 我这里讲到的那一年这个时候,豆棵已经堆好,蜡烛已经点过。特瑞西娜家里,粗麻袋已经拿出来准备好了。 脱粒机上好了油,擦拭干净了。 一场大雨从天而降。 连帮忙的人手都跑到地里去了,把淋湿的豆棵堆翻了一遍。老妇人又点了一支蜡烛。 又下了一场雨。 于是老妇人用自己存了多年的一小块金子买了两支蜡烛。农民们把豆棵又里外翻了一遍,让太阳晒干,而这时又来了一场冰冷的瓢泼大雨。整个蒙特雷县的大豆颗粒无收。人们把浸透水的豆棵都用犁翻进了地里。 唉,绝望侵入了特瑞西娜·柯特斯太太家。生命的支柱碎了,小小的庇护所毁了。豆子,这个永远不会消失的东西,消失了。夜晚,孩子们惶恐地哭喊着,害怕即将到来的饥饿。这事没人跟他们说过,但是他们察觉到了。老妇人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堂里,但是她看着圣母像的时候紧紧地闭着嘴冷笑着。“你骗走了我的蜡烛,”她心里说,“唉,就是这么回事。你太贪图蜡烛了。唉,自私自利呀。”然后她阴沉着脸把自己的忠诚转向了圣克拉拉[24]。她向圣克拉拉倾诉了世间的不公。她甚至放胆对圣母的生育问题做了一点儿恶意揣测。“知道吗?有的时候特瑞西娜也是一样,不记得了。”她恶狠狠地对圣克拉拉说。 前面说过耶稣·玛利亚·柯克伦是个宽厚的人。他还拥有某些博爱人士所特有的天分,就是总会出现在最需要他善良本能的地方。年轻女子最需要安慰的时候,有几次身边出现的不是他呢?他总是不由自主地为痛苦或者悲伤的人所吸引。他已经很长时间没去过特瑞西娜家了。如果不是痛苦与博爱之间以某种神秘的方式相互吸引,他怎么偏巧就在这家人把最后一点儿豆子下了锅那天去看他们呢? 他坐在特瑞西娜的厨房里,温和地把孩子们从自己腿上拨开。特瑞西娜跟他讲着这场灾难的时候,他用悲伤的眼神彬彬有礼地看着她。她把最后一条装豆子的麻袋从里到外翻开给他看,告诉他一颗豆子也不剩了,他入神地看着。她指着孩子们说,他们很快就要饿得皮包骨,很快就要饿死了,他同情地点点头。 然后老妇人悲愤地诉说她如何上了圣母的当。但是听到这话,耶稣·玛利亚并不同情她。 “你知道什么呀,老家伙?”他严厉地说,“也许圣母玛利亚正在别处忙着呢。” “可是我点了四支蜡烛呀。”老妇人尖声叫道,不肯罢休。 耶稣·玛利亚冷冷地看着她。“四支蜡烛对她来说算什么?”他说,“我见过一个教堂里她面前有好几百根蜡烛呢。她不稀罕蜡烛。” 不过他的确为特瑞西娜的困难着急。那天晚上在丹尼家,他以悲天悯人的口气跟朋友们讲了不少话。为了那几个连豆子都吃不上的孩子,他以宽厚之心做了一番很有说服力的演说,充满激情地提出请求。他的讲述极具感染力,他心中的火点燃了朋友们的心。他们跳了起来。他们的眼睛发亮。 “孩子们不能挨饿,”他们大声说,“这事我们来管。” “我们过得太奢侈了。”皮伦说。 “要把我们的东西给他们一些,”丹尼十分赞同,“如果他们需要房子,可以住到这里来。” “明天就开始,”巴布罗宣布,“不能偷懒了!干活去!可做的事情有得是!” 耶稣·玛利亚体会到了一呼百应的满足感。 他们的这些话绝非虚妄之言。鱼他们捡了不少。德·蒙特旅馆的菜地他们也偷袭了。这是非常荣耀的行动。偷窃抹去了偷窃的耻辱,罪过是为他人的利益而犯——还有比这更快意的事吗? 海盗把引火柴的价格提高到三毛钱,每天早上去的饭馆增加了三家。大乔一次又一次偷帕罗齐科太太的山羊,每次山羊都自己走回去了。 现在特瑞西娜家的吃食开始堆积起来了。成箱的莴苣放在门廊上,变质马鲛鱼浓烈的臭味街坊四邻都闻得到。而朋友们的慈善之火依然熊熊燃烧。 要是你能看到蒙特雷警察局的投诉报告,你会注意到那段时间里小偷小摸现象很猖獗。警车四处出动。这里少了一只鸡,那里整块地的南瓜不翼而飞。帕拉蒂尼公司报警称丢失两箱鲍鱼排,每箱重一百磅。 特瑞西娜家里开始拥挤了。厨房里的食物堆得高高的。后门廊上的蔬菜多得放不下。整个煎饼坪弥漫着食品加工厂的气味。朋友们气喘吁吁四处奔走忙着偷窃,他们还和特瑞西娜长谈过,做好了长期计划。 起初,特瑞西娜看见有了这么多吃食欣喜若狂,恭维话也让她飘飘然。一个星期之后,她有点儿拿不准了。小婴儿得了疝气,厄尼有点儿闹肚子,艾尔弗雷多烧得脸通红。趴着的和爬着的整天哭个不休。有些情况得告诉朋友们了,可特瑞西娜不好意思说。她花了好几天时间才鼓足勇气,而就在这几天里,又来了五十磅芹菜和一箱甜瓜。最后她不得不对他们以实相告。邻居们开始挑着眉头看她了。 她把丹尼和朋友们都请进厨房,然后和他们讲了这些麻烦事。她说得很客气,很小心,以免伤了他们的感情。 “绿色蔬菜和水果对孩子们的身体不好,”她解释说,“小婴儿断奶以后牛奶喝多了会便秘。”她指着那几个脸烧得通红躁动不安的孩子。看见了吧,都病了。他们吃的东西不合适。 “什么东西合适?”皮伦追问道。 “豆子,”她说,“这东西靠得住,不会一下子就排出去。” 朋友们默默无语地离开了。他们自我安慰,装作很沮丧,其实心里明白,最初的激情之火好几天以前就渐渐熄灭了。 他们在丹尼家里开了个会。 会议内容绝对不能让某些圈子里的人知道,因为罪名可能很严重。 午夜过后很久,四个终将匿名的人像影子一样穿过城区。四个模糊不清的影子悄悄爬上了西部仓贮公司的平台。看门人说后来他听见了动静,查看了一番,却一无所获。他说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锁怎么就给撬了,门怎么就给弄开了。只有那四个人知道,那看门人其实在呼呼大睡,不过他们绝对不会告发他。 过了一小会儿,这四个影子离开了仓库,都让背上的重负压弯了腰。能听见影子发出沉重的喘气声和哼哼声。 凌晨三点,特瑞西娜惊醒了,听见后门开了。“谁呀?”她大声问。 没有回答,但是她听见四声巨响,让她的房子直晃。她点上蜡烛,顾不上穿鞋就走进厨房。厨房墙边立着四麻袋红豆,每袋有一百磅重。 特瑞西娜冲进房间,叫醒老妇人。“奇迹啊!”她叫道,“快到厨房来看看!” 老妇人审视着鼓鼓的四包豆子,满面羞愧。“啊,我真是个又可耻又肮脏的罪人!”她喃喃地说,“噢,圣母啊,宽恕我这个老傻瓜吧。每个月我都给您献蜡烛,只要我活着。” 在丹尼家里,四个朋友兴奋地躺在毯子里。什么样的枕头能像良心一样让人睡个好觉呢?他们一觉睡到下午,因为大功告成了。 特瑞西娜发现自己又要生孩子了,她凭经验就知道,绝不会错。她从刚送来的豆子里舀了一夸脱放进锅里,漫不经心地想,真不知道丹尼的哪个朋友该对此负责。 十四 大家聊天讲故事,糗事苦事同唏嘘 煎饼坪的帕沙诺人不用钟表。有朋友时不时会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弄到一只表,不过只要能换到他真想要的东西,那表立马就不是他的了。表在丹尼的房子里其实名声极好,却只不过是用来换东西的手段罢了。要说用处嘛,不是有太阳这个大金表吗,太阳比表好,也更安全,因为绝对不可能把太阳送到托莱利酒馆去。 夏天钟表上的指针指向“七”的时候,起床的感觉不错,但是冬天的这个时间就毫无意义了。用太阳多好啊!只要太阳爬得比树梢高了,照到了前门的门廊,管它夏天还是冬天,这个点起床是最合理的了。这个时候,手不会冻得发抖了,肚子也还没有饿得抽筋。 海盗和狗狗们睡在起居室的角落里,安全而又温暖。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丹尼和大乔·波特吉睡在卧室里。虽然丹尼待人和善,慷慨大方,但是他绝对不允许任何人睡自己的床。大乔试过两次,结果脚心狠狠地挨了棍子,所以就连他都得了教训,知道丹尼的床是不可侵犯的。 朋友们都睡在地板上,他们的铺盖不同寻常。巴布罗的是三块缝在一起的绵羊皮。耶稣·玛利亚睡觉的时候把两只胳膊分别插进一件旧外套的两个袖筒里,双腿分别插进另一件外套的两个袖筒。皮伦是裹着一块大毯子睡觉。大部分时间里大乔只是像狗似的蜷缩起来和衣而卧。大乔根本存不住东西,他有一份得到充分发展的天资:不管什么东西,只要经过他的手,他就能拿去多少换点儿酒喝。他们就这样睡觉,有的时候不太安分,但总是很舒服。有一天夜里太冷,大乔想借条狗捂脚,结果给狠狠咬了一口,因为海盗的狗是借不得的。 窗户上没有窗帘,但是慷慨的大自然用蜘蛛网、灰尘和清晰的雨点痕迹把玻璃遮挡住了。 “要是用水和肥皂把窗户洗干净该有多好。”丹尼有一次说。 皮伦机灵的头脑一下子动了起来,他用心思索着这个问题,不过这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用不着耗费多少脑力。“那屋里就会更亮,”他说,“这里亮的话,我们在室外待的时间就减少了。晚上呢,空气是有害的,而我们那个时候又不需要亮光。” 丹尼退出了战场,因为如果只是稍稍提起一个计划就遭遇如此明确迅捷的反驳,可以想象再坚持下去会招来何等强悍的逻辑推理?窗户依然保持原样;随着时间的流逝,随着一只又一只苍蝇以血肉之躯喂养着蜘蛛家族,然后把干瘪的躯壳留在覆盖玻璃的蜘蛛网上,随着灰尘黏附灰尘,卧室里越来越阴晦幽暗,令人十分愉快,即便是正午时分,也能在黯淡的光影里睡觉。 众朋友睡得很安逸。早晨阳光照在窗户上进不来,只是把灰尘变成了银色的,红头苍蝇身上的彩虹色也闪闪发亮,这时朋友们醒过来了,伸着懒腰到处找自己的鞋。他们知道,太阳照在窗子上的时候,前面的门廊就已经暖洋洋的了。 他们不会醒得很快,不会到处乱跳,也不会做什么猛烈动作破坏整体的平衡。不,他们从酣睡中慢慢醒来,就像一个肥皂泡很轻柔地漂出管子口。他们在似醒非醒的状态下拖着脚步走下山谷解决问题。渐渐地他们的意志力开始凝聚。他们生了火,煮上茶,用罐头瓶喝茶,最后在前门廊的阳光里坐定。亮闪闪的苍蝇在他们头上盘旋,形成光环。他们的生活有了模样,昨天的模样和明天的模样。 闲聊开始得很缓慢,因为每个人都很珍惜自己残留的那点儿睡意。从这个时候起到正午过后很久,朋友们通过脑力活动缔结情谊。这段时间里,他们像坐在云端掀开人家的房顶一样俯视众生,偷窥各家的私事,审视人家的动机,讲述各种惊险故事。通常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柯妮莉亚·瑞兹,因为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她几乎每天都有惊险的故事,又奇特又有趣。而一个这样的故事,若是不能从中汲取道德教训,那就太不寻常了。 阳光透过松针闪闪烁烁。土地散发着干燥而清新的气息。卡斯蒂玫瑰花的芬芳弥漫于世间。这是丹尼和朋友们最享受的时光之一。生存奋斗十分遥远。他们坐在那儿评说自己的同类,不是为了判断道德是非,而是为了乐趣。凡有趣事要说的人都会留到这个时候来说。几只褐色的大蝴蝶朝玫瑰树飞来,停在花上,缓缓扇动着翅膀,好像是在借助风力抽取花蜜。 “我看见艾尔伯特·拉斯穆森了,”丹尼说,“他从柯妮莉亚家出来。那个柯妮莉亚真是倒霉呀,天天都有麻烦事。” “这是她的生活方式,”巴布罗说,“我可不是说她不好啊,不过有的时候我觉得柯妮莉亚有点儿活泼过头了。她的生活里只有两件事:恋爱和打架。” “那么,”皮伦说,“你想要她怎样?” “她一点儿安宁都没有。”耶稣·玛利亚难过地说。 “她根本就不想要安宁,”皮伦说,“让那个柯妮莉亚安宁等于要了她的命。恋爱和打架。巴布罗,你刚才说得对极了。恋爱和打架,再加上点儿酒。这样你就能永葆青春,永远幸福。柯妮莉亚昨天出什么事啦?” 丹尼得意地瞅着皮伦。皮伦居然还有不知道的事,实在稀罕。皮伦脸上失落而愠怒的神情告诉丹尼,这件事他是真的不知道。 “你们都很了解柯妮莉亚,”他开口了,“有的时候男人们带着礼物去看柯妮莉亚,比如一只鸡,一只兔子,一颗卷心菜。不过是些小东西,可是柯妮莉亚喜欢。结果呢,昨天艾米里奥·穆瑞塔给了柯妮莉亚一头小猪,就这么点儿大,挺可爱的粉红色小猪。艾米里奥是在峡谷里发现那头小猪的。他把小猪捡起来,母猪就在后面追,可是他跑得好快,后来就抱着小猪到柯妮莉亚家去了。 “这个艾米里奥特别能说。他跟柯妮莉亚说:‘养头猪比养什么都好。它什么都吃,是个挺好的宠物。你会喜欢这头小猪的。不过猪长大了性情会变,变得很下贱很暴躁,这样你就不会喜欢它了。然后有一天这头猪咬了你,你很生气,你就把它杀了吃掉。’” 朋友们严肃地点点头,皮伦说:“这么看的话,艾米里奥不是个乏味的人。瞧他用这头猪说了多少事吧——喜欢、爱恋、报复、吃食。有时间我得去和艾米里奥聊聊。”不过朋友们看出来了,皮伦忌妒这个擅长逻辑的对手。 “接着说那头猪。”巴布罗说。 “嗯,是这样,”丹尼说,“柯妮莉亚接受了那头小猪,对艾米里奥很好。她说到那个时候,等她对那头猪生了气,艾米里奥可以来分点儿肉吃。后来呢,艾米里奥就走了。柯妮莉亚做了个小盒子放在炉子边上,让猪在里边睡觉。 “这个时候有几位女士来看她,柯妮莉亚就让她们按着那只小猪玩。过了一会儿,甜甜拉米雷兹踩到了猪尾巴。哎呀!那家伙拼命叫,那声音就像拉汽笛似的。前门是开着的,那头大母猪又闯进来找它的小猪仔。结果桌子盘子全打碎了。椅子全撞坏了。那头大母猪咬了甜甜拉米雷兹一口,还把柯妮莉亚的裙子给扯掉了。后来女士们躲进了厨房,把门插上,那头母猪就跑了,小猪也跑了。现在柯妮莉亚是暴跳如雷啊。她说要揍艾米里奥呢。” “世事如此啊,”巴布罗说,“生活就是这个样子,绝不会按你的计划来。大个子鲍伯·斯莫克打算自杀的时候就是这样。” 朋友们扭过脸来,饶有兴致地看着巴布罗。 “我给你们讲讲鲍伯·斯莫克吧,”巴布罗开始说了,“他看上去很像个牛仔的样子,腿长,身上干瘦,可是他的骑术很一般。牛仔竞技比赛的时候他经常给摔在尘土里。可就是这个鲍伯,一心要让人仰慕他。有游行的时候,他喜欢当那个举旗的。有人打架的时候,他喜欢做裁判。有演出的时候,他总是第一个喊:‘前面的人坐下来!’没错,就是有这么个人,想逞个英雄,想让人看见他,仰慕他。你们可能不知道,他还想有人爱他呢。 “这个可怜的家伙不走运,他生来就是要被人笑话的。有些人可怜他,不过多数人还是嘲笑他。这些嘲笑伤透了大个子鲍伯·斯莫克的心。 “你们可能记得那次游行,就是鲍伯举着大旗那次。他骑着一匹大白马,坐得笔直。正好走到裁判席前面的时候,那匹笨蛋大白马热得昏倒了。鲍伯从白马头上栽了下去,那杆旗像长矛似的飞出去,头朝下扎在了地上。 “世事于他总是这样。每次他想逞英雄的时候,就会出点儿岔子,成为人们的笑料。你们记得吧,他管那个‘丢失动物认领处’的时候,花了一个下午想套住一条狗。城里的人都跑来看。他抛出绳子,那条狗就蹲下来,绳子滑掉,狗跑了。嗨,人们那个笑啊。鲍伯难为情极了,他心里说:‘我要自杀,这样人们就会难过。他们会后悔笑话我。’然后他想:‘可我会死啊。那我就不知道他们有多后悔了。’于是他做了这么个计划:‘我要等着,听到有人朝我房间走来的时候再行动。我要用手枪顶着自己的脑袋。这样那个朋友就会劝我。他会要我答应不自杀。这个时候人们就会很后悔,觉得不该把我逼到自杀的份上。’他觉得事情就应该是这样。 “于是他步行回家,朝自己的小房子走去,路上碰到的人都大声问他:‘你逮到那条狗了吗,鲍伯?’他到家的时候心已经伤透了。他拿出手枪,把子弹压进去,然后坐下来,等着有人经过。 “他把过程都计划好了,拿着枪演练。朋友会问:‘哎,你干吗呢?别自杀呀,可怜的家伙。’然后鲍伯会说他不想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这么不怀好意。 “他在脑子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个过程,但是没有人来。第二天白天他继续等,还是没人来。不过那天晚上查理·米勒来了。鲍伯听见他走上了门廊,就把枪顶在脑袋上。他还打开了保险,这样看起来更真实。‘现在他要劝我了,我要表现出让他说服。’鲍伯心里想。 “查理·米勒推开门。他看见鲍伯拿枪顶着自己的脑袋。但是他没有喊,没有,他直接跳过去抓住那把枪,枪走火了,把鲍伯的鼻尖削掉了。这下子人们笑得更厉害了。报上还登了这件事。全城的人都在笑他。 “你们都看见过鲍伯的鼻子,鼻尖给打没了。人们都笑,但是这种笑很残忍,笑了以后感觉很不好。打那以后,每次游行的时候他们都让大个子鲍伯扛旗。城里管事的还给他买了个网用来捉狗。 “可是他过得很不开心,鼻子成那样了。”巴布罗不说话了,从门廊上捡起一根小棍,轻轻敲着自己的腿。 “我记得他的鼻子,知道是怎么回事,”丹尼说,“他不是个坏人,那个鲍伯。等海盗回来,他会跟你们讲。有时候海盗把他的狗都放在鲍伯的拖车里,人们以为是鲍伯逮的,就说:‘你干这行挺合适啊。’捉狗这事,要当个职业来干,还真不好干呢。” 耶稣·玛利亚脑袋靠在墙上,一直沉思不语。这时他开口了:“让人笑话比挨鞭子还难受。老托马斯,那个收破烂的,一直让人笑到进了坟墓。后来人们很后悔笑话他。” “另外,”耶稣·玛利亚接着说,“还有一种笑。大个子鲍伯的故事是挺可笑的,但是你开口大笑的同时,就好像有一只手攥紧了你的心,让人很难受。我知道老拉凡诺先生的事,他去年上吊自杀了。那也是挺可笑的一件事,却让人笑得并不愉快。” “我多少听说了一点儿,”皮伦说,“但是不清楚这事的来龙去脉。” “好吧,”耶稣·玛利亚说,“我来讲讲这件事,你们看能不能笑得出来。我小的时候就和皮迪·拉凡诺一起玩。那时的皮迪是个机灵的小个子,总是麻烦不断。他有两个兄弟四个姐妹,还有他爸爸老彼得。这家人现在都不在这儿了。两个兄弟中有一个在圣昆丁,另一个死了,他偷了一车西瓜,是个日本人种的,那人把他给杀了。那几个姑娘嘛,嗨,你们知道姑娘们是怎么回事,都走了。苏茜现在就在萨利纳斯老珍妮妓院里。 “所以这儿就只剩下了皮迪和他老爹。皮迪长大了,总是闯祸。他在少教所里待过一阵子,后来回来了。每个星期六他都喝得醉醺醺的,每次都要进监狱,星期一才出来。他爸爸是个很和气的人。每个星期他都和皮迪一起喝醉,几乎每次都一起进监狱。皮迪不在身边的时候,老拉凡诺很孤独。他喜欢皮迪这个孩子。皮迪干什么,他也干什么,虽然他已经六十岁了。 “还记得那个格雷茜·蒙特兹吧?”耶稣·玛利亚问,“她可不是个没毛病的好姑娘。她才十二岁那年,舰队来蒙特雷,结果她就生下了第一个孩子,那么小的年纪!她长得漂亮,知道吧,反应快,口齿也伶俐。她好像总是躲着男人,男人们就使劲追。有时候就把她抓住了。但是抓不住她的心。那个格雷茜好像总有些很吸引人的东西就是不给你,在她眼睛深处,那意思是:‘我要真愿意的话,我待你一定和别的女人都不同。’” “我知道这个,”耶稣·玛利亚说,“因为我也追过格雷茜。后来是皮迪追她。不过皮迪跟别人不一样。”耶稣·玛利亚直视着朋友们的眼睛加重了语气。 “皮迪特别想完整地拥有格雷茜。他越来越瘦,就像抽大麻的人一样,眼睛睁得老大,里面全是痛苦。皮迪什么也吃不下,病倒了。拉凡诺老头去找格雷茜,要跟她谈谈。他说:‘你要是不对皮迪好一点儿,他会死的。’可她只是哈哈笑。她可不是心地善良的人哪。后来她的小妹妹托尼娅进来了。托尼娅那会儿十四岁。老头一看托尼娅,喘不上气来了。托尼娅和格雷茜长得很像,好笑的是,她也躲着男人。拉凡诺老头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说:‘到我这儿来,小姑娘。’可托尼娅不是小姑娘。她明白得很。所以她笑起来,跑出去了。 “于是拉凡诺老头就回家了。皮迪说:‘你好像不对劲啊,爸爸。’ “‘没事,皮迪,’老头说,‘我只是担心你搞不定这个格雷茜,事情成了,你身体就好了。’ “拉凡诺家的人都是急性子啊!” “后来怎么样了,你们猜?”耶稣·玛利亚接着说,“皮迪到钦西酒家去剖鱿鱼了,他给格雷茜送各种礼物:大瓶的佛罗里达香水、丝带、吊袜带。他出钱让人给她拍照,还给照片上了色。 “格雷茜把礼物全收下,然后就跑了,还笑。你们听过她笑,那笑声让你又想掐死她,又想抚摸她。她笑得让你真想把她劈成两半,去抓她肚子里的那个东西。我知道那感觉是怎么回事。我追过她,皮迪也告诉过我。可是皮迪就为这个跟中邪了似的,再也睡不着觉了。他跟我说:‘要是那个格雷茜跟我在教堂结了婚,她就再也不敢跑了,因为她已经嫁人了,再跑就是罪过。’所以他向她求婚了。她大声笑啊,那声音大得让你恨不得掐死她。 “哎呀!皮迪气疯了。他回到家里,在房顶的椽子上挂了一根绳子,站在箱子上,把绳子绕在脖子上,然后一脚把箱子踢开。结果呢,正好皮迪的老爸进来了。他割断绳子,请来医生。可两个小时后皮迪才睁开眼睛,四天以后他才能说话。” 耶稣·玛利亚顿了一顿。看到朋友们都倾身向前听他讲,他很得意。“事情就是这样。”他说。 “可是格雷茜·蒙特兹还是嫁给那个皮迪·拉凡诺了呀,”皮伦兴奋地叫起来,“我认识她。那是个好女人。每次弥撒她都不会缺席,她每个月都去忏悔一次。” “现在是这么回事,”耶稣·玛利亚表示赞同,“当年拉凡诺老头可是气坏了。他跑到格雷茜家大叫:‘你看你有多傻,要把我的孩子逼死呀。他为了你要自杀呢,你这个死臭鸡!’ “格雷茜害怕了,不过她也很高兴,因为没几个女人能让男人走到这一步的。她去看了皮迪,皮迪躺在床上,歪着个脖子。过了没多久他们就结婚了。 “而且后来也很遂皮迪的意。教堂要格雷茜做个好妻子,她就做了个好妻子。她再也不冲着男人笑了,也不跑开逗着他们追了。皮迪还是继续剖鱿鱼,没多久钦西酒家就让他清洗装鱿鱼的箱子去了,又过了没多久他就成了鱿鱼加工场的领班。你们看,”耶稣·玛利亚说,“这个故事够圆满吧。要是到此为止的话,神父倒是可以拿来当个好素材讲讲呢。” “噢,对啊,”皮伦严肃地说,“这个故事还是有教益的。” 朋友们点头赞同,因为他们喜欢有意义的故事。 “我认识的一个得克萨斯姑娘也是这样,”丹尼说,“只不过她没什么改变。他们管她叫驻军二排的老婆。就叫她‘二排太太’。” 皮伦举起一只手。“故事还没完呢,”他说,“让耶稣·玛利亚接着讲。” “对,后面还有呢。这个结局就不圆满了。这是那个老爹的故事,那年六十多了。皮迪和格雷茜结婚后住进了另一座房子。老拉凡诺很孤独,因为原来一直是和皮迪在一起的。他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他只是呆坐着,一副悲伤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他又看见了托尼娅。托尼娅十五岁了,比格雷茜出落得更漂亮。要塞里的兵,有一半都像小狗似的围着她转。 “在皮迪身上发生的事如今在老头身上重演了。他的欲望让他浑身都痛。他吃不好,睡不安。他两腮深陷,眼神空洞,像抽了大麻一样。他拿着糖果去找托尼娅,托尼娅从他手里一把抓走糖果,然后冲着他哈哈大笑。他说:‘到我这儿来吧,小宝贝,我是你的朋友啊。’她就又笑起来。 “老人家把这事告诉皮迪,皮迪也笑。‘你这个老傻瓜,’皮迪说,‘你这辈子女人找得够够的了。别追小娃娃嘛。’可是这话不起作用。拉凡诺老头单相思成病了。拉凡诺家的人都沉不住气。他躲在草丛里偷看她过来过去。他的心口都在疼啊。 “他需要钱买礼物,于是在美孚加油站找了份工作。他在站里用耙子清扫砂石地,浇花。他给车上的冷却器加水,擦洗挡风玻璃。他挣的每一分钱都拿去给托尼娅买礼物,糖果啦、丝带啦、衣服啦这些东西。他花钱给她拍彩色照片。 “她只是笑得更放肆而已,老头子简直快疯了。于是他想:‘在教堂结婚把格雷茜变成了贤良女子,那也会把托尼娅变成贤良女子的。’他就求婚了。结果她笑得比什么时候都厉害。她把裙子冲着他撩起来,故意让他心焦。唉,那个托尼娅,就是个魔鬼呀。” “老头是个傻瓜,”皮伦的口气颇有些自鸣得意,“老了就不应该去追小孩子。他们应该坐着晒太阳。” 耶稣·玛利亚接着说下去,口气有点儿不耐烦。“拉凡诺家的人与众不同,”他说,“太冲动了。” “说起来,这可不是件体面的事,”皮伦说,“这让皮迪太难堪了。” 巴布罗扭头看看他。“让耶稣·玛利亚继续讲吧。这是他的故事,皮伦,不是你的。到时候我们会听你讲的。”耶稣·玛利亚感激地看了巴布罗一眼:“我正讲着呢。” “老头再也受不了啦。可他不是个有创意的人。他不像皮伦。他根本想不出什么新的法子。拉凡诺老爹是这么想的:‘格雷茜嫁给皮迪是因为他上吊。我也要上吊,这样也许托尼娅就会嫁给我了。’然后他想到:‘要是没人及时发现我,我就死了。一定要有人发现我才行。’ “你们肯定知道,”耶稣·玛利亚说,“加油站有个工具房。每天一大早,老头就会下山去把工具房的锁打开,耙地、浇花,然后加油站才开门。其他人是八点来上班。于是有天早上,老头进了工具房,把绳子挂上。然后他就等着,一直等到八点钟。看见人们来了,他就把绳子套在脖子上,脚一蹬,离开了工作台。恰在这一刻,工具房的门让风给关上了。” 朋友们脸上都绷不住笑了。他们心里说:有时候,生活真是幽默到家了。 “那些人并没有马上发现他不在,”耶稣·玛利亚接着讲,“他们说:‘那个老家伙可能喝醉了。’一个小时之后才有人打开工具房的门。”他扫视着朋友们的脸。 笑容还挂在朋友们的脸上,不过已经变了味儿。“你们瞧,”耶稣·玛利亚说,“这事儿挺可笑,可也让人心痛。” “托尼娅怎么说?”皮伦追问道,“她吸取教训改变生活了吗?” “没有,根本没有。皮迪跟她说了,她哈哈大笑。皮迪也笑了,但是他觉得很丢脸。托尼娅说了句‘他可真是个大傻瓜’,然后用她自己那种方式看着皮迪。 “皮迪就说:‘有你这样的小妹妹真好。哪天晚上我跟你一起到林子里去散散步。’托尼娅又笑起来,还跑开了一点儿。她说:‘你觉得我和格雷茜一样美吗?’于是皮迪就跟着她走进了屋子。” 皮伦不太满意。“这个故事不好。里面的意思和教训太多。有些教训是矛盾的。没有可以当真的东西。什么也说明不了。” “我喜欢这个故事,”巴布罗说,“我喜欢,因为你看不出里面有什么意义,可又隐约感觉到是有所指的。我说不清指的是什么。” 太阳已经过了正午,天气很热。 “不知海盗会拿回来什么吃的东西。”丹尼说。 “湾里现在正是捕马鲛鱼的时候。”巴布罗说。 皮伦眼睛一亮。“我想出来一招,”他说,“我小的时候,我们家住在铁路边上。每天火车开过来的时候,我和兄弟们朝火车头扔石头,司炉就向我们扔煤块。有时候我们能捡一大桶的煤块,拿回去给我妈妈。现在我想我们可以搬些石块到码头上去。船靠近的时候,我们就骂他们,朝他们扔石块。那些渔民能用什么东西回敬我们呢?能扔桨、扔渔网吗?不能。他们只能扔鱼啦。” 丹尼高兴地站起来。“这招好!”他叫道,“我们小皮伦真是好朋友啊!没有皮伦我们怎么办啊?来吧,我知道哪儿有一大堆的石块。” “我最喜欢马鲛鱼了。”巴布罗说。 十五 丹尼忧郁发疯,魔鬼化身来袭 蒙特雷的特点是一成不变的。几乎每天上午,阳光都把街道西边的窗户照得闪闪发亮,下午则是把街道东边的窗户照得闪闪发亮。每天红色的公交车都叮叮当当地穿梭在蒙特雷城和太平林镇之间。每天罐头加工厂都散发出一股烂鱼的恶臭。每天下午风都是从海湾方向吹来,摇动着山上的松树。礁石上的垂钓者手握渔竿坐着,脸上雕刻着耐心和世故。 蒙特雷城外山坡上的煎饼坪里,日常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即便是柯妮莉亚·瑞兹在慢慢地却也是不停地更新着心上人的队伍,她的惊险经历也屈指可数。据说她和多年前抛弃的一个情人又重修旧好了。 丹尼家里的变化更少。朋友们的生活已经形成固定模式,任何人都会觉得这种模式单调枯燥,除了帕沙诺人——上午起床,晒太阳,想着海盗带什么吃的回来。海盗依旧每天砍柴,在蒙特雷城里的街上卖掉,不过他现在用挣来的两毛五买吃食了。偶尔朋友们会弄到点儿酒,然后大伙儿就唱歌打架。 近海的地方,时间感受要比其他地方都复杂,除了日出日落和季节变换,还有海浪在礁石上打出时间的节拍,潮汐的起伏也像一个巨大的漏壶标示着光阴。 丹尼开始感觉到了时间的拍打。他看着自己的朋友们,发现和他们在一起每天都是一样的。他夜里起来从熟睡的帕沙诺人身上跨过,会很生气他们挡了路。渐渐地,坐在前门廊晒太阳的时候,丹尼开始梦到自己自由自在的那些日子。夏天他睡在树林里,冬天寒冷的时候他睡在谷仓温暖的干草里。他没有财产的负担。他记得,丹尼这个名字曾经用来指风暴。啊,打架多么带劲!多少次胳膊下夹着一只狂怒的鸡穿过树林逃跑!一个暴跳如雷的丈夫叫着要报仇,可是峡谷里有那么多藏身之处!风暴和暴力,多么甜蜜的暴力啊!丹尼忆起逝去的旧时光,总能回味起那些偷来的吃食有多么美味,他渴望回到过去。他继承的财产提高了自己的地位,自那时起,他就不常打架了。他还醉酒,但是醉酒以后不再胡来了。他身上总是压着房子这个负担,还有他对朋友们所负的责任。 坐在前门廊上,丹尼变得没精打采,朋友们觉得他病了。 “用小薄荷煮水喝会好的,”皮伦建议道,“你要是想上床睡觉的话,丹尼,我们在你脚下放几块热石头。” 丹尼想要的不是关照,他想要自由。有一个月时间了,他闷闷不乐,要么盯着地面,要么愁眉不展地看着自己无所不在的朋友们,还把表现友好的狗狗们踢到一边去。 终于,他向自己的渴望妥协。一天晚上他出走了。他走进松林,不见了踪影。 早上朋友们睡醒了,发现他不在。皮伦说:“找哪个女人去了吧。他爱上谁了。” 他们没有理会,因为每个男人都有权利去爱。朋友们按部就班地过着自己的日子。一个星期过去,丹尼还是无影无踪,他们开始担心了。他们一起走进树林去找他。 “爱是好事,”皮伦说,“哪个男人追姑娘都无可指摘,可一个星期时间不短了。能把丹尼留一个星期,那姑娘一定很有活力。” 巴布罗说:“来点儿爱就像喝点儿酒。这两样东西多了都会伤人。没准丹尼就已经伤了。没准那姑娘太有活力了。” 耶稣·玛利亚也很焦虑。“走了这么长时间,可不像我们熟悉的丹尼啊。一定是出了不好的事。” 海盗把他的狗狗都带到树林里。大家对狗狗们说:“去找丹尼吧。他可能病了。也许他死在哪儿了,就是那个好心的丹尼,是他让你们在他家睡觉的。” 海盗对狗狗们低声说:“唉,你们这些坏东西,忘恩负义呀,去找我们的朋友吧。”可是狗狗们开心地摇着尾巴,撵出一只兔子,然后跟在兔子后面狂奔乱叫。 这几个帕沙诺人在树林里找了一天,喊着丹尼的名字,搜遍了他们自己可能会去睡觉的地方,像树根间宽畅的空洞,灌木丛中间松针铺得很厚的空地,可还是没有发现丹尼的踪迹。 “也许他真疯了,”皮伦推测说,“有些说不出口的忧虑会让人心智混乱的。” 晚上他们回到丹尼的房子,打开门走进去。他们立即警觉起来。进贼了。丹尼的几条毯子不见了。所有吃的东西都给偷了。还少了两个锅。 皮伦很快扫了一眼大乔·波特吉,然后摇摇头。“不对,你和我们待在一起的。不是你干的。” “丹尼干的,”巴布罗兴奋地说,“他肯定是疯了。他像个动物一样在林子里瞎跑。” 沉甸甸的关切和担忧笼罩着丹尼的房子。“一定要找到他。”朋友们相互打气,“我们的朋友疯了,会遭到伤害的。就是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 他们抛弃了懒惰。每天他们都出去找他,不久就听到一些奇怪的传言。“是啊,丹尼昨晚在这儿。哎呀,那个醉鬼!哎呀,那个贼!你看,他用栅栏上的桩子把个老人打倒,还偷了一瓶格拉巴酒。你们让自己的朋友干这种事,算什么朋友啊?” “对,我们看见丹尼了。他闭着眼睛,唱着歌,说‘到林子里来吧,我们跳舞,小姑娘们’,我们才不去呢。我们害怕。那个丹尼看起来很不安分。” 在码头上,他们发现了更多丹尼的踪迹。“他在这里呀,”渔民们说,“他和谁都想打架。贝尼托用一支桨打了丹尼的脑袋,把桨打断了。后来丹尼砸碎了几个窗子,一个警察把他带到监狱去了。” 他们马上继续追踪那个胡闹的朋友。“麦克尼尔昨天夜里把他带进来的,”警官说,“天亮前他不知怎么跑掉了。抓到他以后,我们要关他六个月。” 朋友们追踪追累了。他们回到家里,却吓了一大跳,因为他们发现当天上午皮伦刚弄来的一袋土豆不翼而飞了。 “这太过分啦,”皮伦喊起来,“丹尼疯了,他有危险啊。我们要是不救他,他会出大事的。” “我们搜一搜吧。”耶稣·玛利亚说。 “每棵树后面,每个棚子里,我们都要看。”巴布罗打了保票。 “还有海滩上那些船的下面。”大乔提出了建议。 “狗可以帮忙。”海盗说。 皮伦摇摇头。“不是这么回事。我们每到一个地方都是丹尼刚刚离开。必须在丹尼会去的地方等他。一定要做得聪明点儿,不要像傻瓜似的。” “可他会去哪儿呢?” 他们一下子开了窍。“托莱利酒馆啊!丹尼迟早会去托莱利酒馆的。我们要去那儿逮他,他得了疯病,我们得控制住他。” “对,”大伙儿都同意,“一定要救救丹尼。” 他们一起去了托莱利酒馆,可托莱利不让他们进门。“你们问吧,”他隔着门大声说,“看见丹尼没有啊?丹尼拿来三条毯子和两个做饭的锅,我给了他一加仑酒。那个坏蛋后来干了什么呢?他非礼我老婆,还骂我。他打我孩子的屁股,还踢我的狗!他把我门廊上的吊床也偷走啦。”托莱利气得呼呼直喘。“我去追他要拿回吊床,等我回来,他倒和我老婆缠上了!这个花贼!小偷!醉鬼!这就是你们的朋友丹尼!我发誓一定要把他送进监狱。” 朋友们的眼睛闪闪发亮。“嗨,科西嘉猪,”皮伦冷冷地说,“你说的可是我们的朋友啊。我们的朋友身体不好。” 托莱利把门锁上。他们能听见插门闩的声音,但是皮伦隔着门继续往下说:“嗨,犹太人,要是你那酒给得稍稍大方一点儿,这些事就都没有啦。你瞧瞧你,舌头像个冰冷的青蛙,往我们朋友身上泼脏水。小心啊,对他好点儿,他的朋友可是很多呀。你要是对他不好,我们会把你肚子撕开的。” 托莱利躲在锁好的屋里一声不吭,但是皮伦威胁的语气让他又气又怕,浑身发抖。听见这帮朋友的脚步声沿着小路远去,他才松了一口气。 那天晚上朋友们睡下以后,听见厨房里有悄悄走动的脚步声。他们知道那是丹尼,可是还来不及逮住他,他就跑了。他们在夜幕中走来走去,悲伤地呼唤着:“回来吧,丹尼!你是我们亲亲的小朋友,我们需要你啊!” 无人回应,可是有一块石头扔了过来,正打在大乔的肚子上,疼得他在地上蜷缩起来。唉,朋友们多么伤心,他们的心情多么沉重! “丹尼是在找死啊,”他们难过地说,“我们的小朋友需要帮助,我们却帮不上忙。” 现在安居是很难了,因为丹尼几乎偷光了所有的东西。一把椅子出现在私酒商人手里。吃的东西全都拿走了。有一次趁他们在树林里找他,他把密封炉也偷走了,可是因为太重,他给丢在峡谷里了。钱是一分都没有,因为丹尼把海盗的手推车偷走,跟乔·奥迪兹换了一瓶威士忌酒。现在丹尼的房子里已经失去了安宁,只剩下忧虑和悲伤。 “我们的幸福到哪儿去了?”巴布罗哀叹着,“我们一定造了什么孽。这是一种审判哪。我们应该去忏悔。” 他们不再议论柯妮莉亚·瑞兹来来往往的恋人。道德不见踪影,人性无处可寻。美好生活的确已成废墟。一片孤寂中又传来种种流言。 “昨天晚上丹尼犯下强奸未遂罪。” “丹尼一直在挤帕罗齐科太太的羊奶喝。” “前天晚上丹尼和几个当兵的打了一架。” 朋友们对丹尼的道德沦丧感到悲哀,对他的快活自在却不乏忌妒之心。 “要不是他疯了,他会受惩罚的,”皮伦说,“这毫无疑问。丹尼犯罪的方式是为了犯罪而犯罪,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事。唉,等他想改邪归正的时候,他要赎多少罪啊!丹尼几个星期里犯下的罪过,比老瑞兹一生犯的罪都要多。” 那天晚上,丹尼像街灯下一根树枝移动的影子,悄悄溜进自己的房子,悍然偷走了皮伦的鞋,而友善的狗狗们并没有阻止他。第二天早上,皮伦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了。他不动声色地走到门廊里,坐在太阳下,看着自己的脚。 “这次他做得太过分了,”皮伦说,“他之前是恶作剧,我们忍了。可他现在是犯罪了。这不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丹尼。这是另一个人,是坏蛋。我们必须抓住这个坏蛋。” 巴布罗看着自己的鞋,暗自庆幸。“没准这也不过是恶作剧呢。”他小心试探着。 “不是,”皮伦严厉地说,“这是犯罪。鞋不见得多么好,但是把它偷走,就是犯了藐视友谊的罪。这是最严重的一种罪。如果丹尼连朋友的鞋都偷,那就没有什么罪是他不敢去犯的。” 众朋友点头赞同。“对,必须抓住他,”仁慈的耶稣·玛利亚说,“我们知道他病了。我们会把他绑在床上,想办法治好他的病。我们一定要把他脑袋里的黑暗擦掉。” “可是现在,”巴布罗说,“在抓住他以前,我们睡觉的时候一定要记住把鞋放在枕头下面。” 这座房子正处于一种不断遭到袭击的状态。丹尼在室内室外肆意作乱,不亦乐乎。 托莱利的脸上除了怀疑和气愤,很少流露出其他情感。他是酿私酒的商人,和煎饼坪的人做生意的时候,这两种情绪经常涌上他的心头,脸上也随即有所表现。此外,托莱利从来不登任何人的门。他只是待在家里,坐等别人登他的门。因此,早上托莱利走在通往丹尼家的那条路上,满脸狞笑,神情里透着愉悦和期盼,这个时候,孩子们都跑进自家院子里,透过栅栏上的缝隙偷偷看他,狗狗们都夹着尾巴逃跑,用惊恐的眼神回头看他,和他相遇的男人们都退让到一边,攥紧拳头,准备对付一个疯子。 这个早上,云雾遮住了天空。阳光几次尝试穿云破雾都无果而终,只得放弃,转而退守灰色云层之后。松树上沾满尘土的露珠滴落到地上;附近的几个人面色阴沉,肤色灰暗,仿佛与天色遥相呼应。没有人发自内心相互问候。没有人出于对人性理想的向往,装模作样地希望今天会比哪天都过得好。 老罗卡看见了托莱利的笑容,回到家里对老婆说:“那个家伙像是刚把自己的孩子给杀掉吃了。你瞧着吧!” 托莱利很高兴,因为他口袋里揣着一张折叠起来的宝贵的纸。他的手指一遍遍地去摸外套上的那个地方,再按一按,直到听见纸折的声音,这声音告诉他那张纸还在。这个阴沉的早晨,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 “这个蛇窝,”他说,“我要把丹尼这帮像瘟疫似的朋友彻底清除掉。拿酒换东西,然后东西被偷,这种事我再也不干了。每个人单独看都没那么坏,可是凑到一起就完了!圣母玛利亚,看看我怎么把他们赶到街上去!这些癞蛤蟆、臭虫、讨厌的苍蝇!等他们又得在林子里睡觉了,他们就神气不起来了。 “我要让他们知道托莱利赢了。他们想骗我,想抢走我家里的家具,夺走我老婆的名誉!他们会看到,受苦受难的托莱利会反击。嘿,就是这样,他们会看到的!” 他一边走一边嘀咕,手指紧紧按着口袋里的那张纸。树上悲伤的露珠滴落到尘土里。海鸥在空中盘旋,发出哀鸣。托莱利像灰色的命运之神一步步逼近丹尼的房子。 丹尼的房子里阴郁昏暗。朋友们不能坐在门廊上晒太阳了,因为没有阳光。这是阴郁最好的理由了。他们把那个被偷的炉子从峡谷里又捡了回来安装好。现在他们团团围坐在炉边,来看他们的强尼·篷篷讲着他听到的消息。 “那个迪托·拉尔夫,”他说,“已经不是市监狱的看守了。不是了。今天早上违警[25]法庭法官把他开除了。” “我喜欢迪托。”皮伦说,“有人关在监狱里的时候,迪托总会给他弄点儿酒。还有,他肚子里的故事比其他人可多多了。他怎么会丢了这份工作呢,强尼·篷篷?” “我就是来告诉你们这件事的。迪托·拉尔夫以前经常坐监狱,这你们知道,他是个模范犯人。他知道监狱该怎么管。待了一段时间,他就比谁都明白监狱是怎么回事了。后来老看守马克斯老爹死了,迪托就接了他的班。从来没有哪个看守干得比迪托·拉尔夫还出色。每件事他都做得十分妥帖。但是他有个小缺点。他一喝酒就忘了自己是个看守。于是他就逃跑,他们就得去抓他。” 朋友们点点头。“我知道,”巴布罗说,“我听说他还很难抓呢。他藏得很好。” “没错,”强尼·篷篷接着说,“除了这一点以外,他是这个监狱最好的看守了。不过,我来是想告诉你们另外一件事。昨晚丹尼弄到了足够十个人喝的酒,他全喝了。然后他就在窗户上乱涂乱画。他可有钱了,买了很多鸡蛋来砸一个中国人。其中有一个鸡蛋不小心砸中了一个警察。这样丹尼就进了监狱。 “可是他有钱啊。他就让迪托·拉尔夫出去买了点儿酒,后来又买了一些。监狱里有四个人。他们都喝了。结果迪托·拉尔夫的那个老毛病犯了。他跑了,其他人也都跟着他跑了。今天早上他们逮住了迪托·拉尔夫,跟他说他再也不能当看守了。他难过死了,打碎了一扇窗子,现在又给关进监狱了。” “那丹尼呢?”皮伦大声问,“丹尼怎么样了?” “噢,丹尼,”强尼·篷篷说,“他也跑了。还没抓住呢。” 朋友们沮丧地叹息一声。 “丹尼的状况越来越糟糕了,”皮伦严肃地说,“他不会有好结果的。真奇怪,他哪儿来的钱呢?” 就在这个时候,洋洋自得的托莱利推开院门,走上了小径。海盗的狗狗都紧张地从角落里站起来,咆哮着挤到门口。朋友们抬起头,疑惑地交换着目光。大乔捡起最近一直带在身边的锄头把。托莱利自信的脚步重重地踏上门廊。门嘭的一下开了,托莱利满面笑容地站在门口。他没有冲他们大喊大叫。他没那么做,而是像家里养的猫一样轻手轻脚走过来。他和气地拍拍他们,像猫拍蟑螂。 “啊,我的朋友们,”他柔声说道,面对着他们警觉的神情,“我亲爱的好朋友,好顾客。我痛心疾首啊,不得不向我深爱的人们传递不幸的消息。” 皮伦跳了起来。“是丹尼的消息。他病了,他受伤了。快说。” 托莱利很斯文地摇摇头。“不是,我的小朋友们,不是丹尼的消息。我的心在流血,但是我必须告诉你们,你们不能再住在这里啦。”他眼里闪着幸灾乐祸的光,很得意自己的话让他们感到惊愕。每个人都惊讶得张开了嘴,眼睛里一片茫然。 “这是什么傻话呀,”巴布罗叫道,“我们为什么不能住在这儿了?” 托莱利以漂亮的姿势把一只手伸入上衣口袋,用手指头夹出那张珍贵的纸,扬了一扬。“想象一下我有多痛苦吧,”托莱利接着说,“这栋房子不归丹尼啦。” “什么!”他们喊起来,“你什么意思?怎么就不归丹尼了呢?说呀,啊?你这科西嘉猪!” 托莱利咯咯地笑了,笑得瘆人,帕沙诺人不禁后退了半步。“就因为呀,”他说,“这房子归我啦。昨天晚上丹尼来找我,出价二十五块把房子卖给我了。”他像个魔鬼一样注视着他们脸上流露出的各种念头。 “撒谎!”他们的脸色在说,“丹尼不会干这种事。”然后:“可是丹尼最近干了不少坏事啊。他一直在偷我们的东西。也许他真的背着我们把房子卖了。” “撒谎!”皮伦喊了出来,“这是南欧鬼佬[26]瞎编的谎话!” 托莱利依然满面笑容,抖抖手里的纸。“我这里有证据,”他说,“这是丹尼签了字的文件。这就是我们生意人所说的买卖合同。” 巴布罗怒不可遏地冲到他面前。“你把他灌醉了。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托莱利把那张纸展开了一点儿。“法律可不管那一套,”他说,“所以呢,我亲爱的小朋友们,很不幸啊,我有责任告诉你们,你们必须离开我的房子。这房子我有安排了。”他脸上的笑容消失,重新露出一副凶相。“中午以前你们还不离开,我就叫个警察来。” 皮伦慢慢向他靠近。哦,当心啊,托莱利,皮伦带着笑脸向你走来!快跑吧,躲进铁皮屋子里,把门焊上!“我不太懂这些事,”皮伦温和地说,“当然了,丹尼竟然做出这种事情,我很难过啊。” 托莱利又咯咯地笑了。 “有个房子可以出售,这种经历我从没有过,”皮伦继续说,“丹尼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是吗?” “是啊,”托莱利模仿着他的口气,“丹尼在这张纸上签名了。就是这么回事。” 皮伦愚不可及,继续犯险。“这就是证明这座房子归你的东西?” “是啊,哈,小蠢货。这就是证明这房子归我的文件。” 皮伦好像迷惑不解。“我以为你一定会把这事写下来,做好记录。” 托莱利不屑地哈哈大笑。哦,当心啊,托莱利!你没发现这几条蛇悄无声息地动起来了吗?耶稣·玛利亚站在了门前。巴布罗站在厨房门口。瞧瞧,大乔攥着锄把的指关节都白了。 托莱利说:“你们对做买卖一窍不通,这些小叫花子,小流浪汉。等我离开这儿,我就拿着这份文件到城里去,然后——” 说时迟那时快,最后几个字刚出口,他就四脚朝天,“咚”的一声重重摔在地板上,肥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他听到炉子盖铿锵一响。 “强盗!”他尖叫着。血涌上他的脖子,涌上他的脸。“强盗!啊,鼠辈!狗东西!把那张纸给我!” 皮伦站在他面前,看上去很吃惊。 “纸?”他彬彬有礼地问,“这么激动,你说的那张纸是什么呀?” “我的买卖合同,我的产权证明。噢,我会告诉警察的!” “我不记得有什么纸,”皮伦说,“巴布罗,你知道他说的那张纸是什么吗?” “纸?”巴布罗说,“他说的是报纸还是卷烟的纸?” 皮伦继续点着名字。“强尼·篷篷?” “他做梦吧,可能,这个家伙。”强尼·篷篷说。 “耶稣·玛利亚?你知道有张纸吗?” “我觉得他喝醉了,”耶稣·玛利亚气愤地说,“上午就喝醉酒,也太早了。” “乔·波特吉?” “我刚才不在啊,”乔强调说,“我刚进来。” “海盗?” “他根本就没拿纸,”海盗转过头去问自己的狗狗们,“是不是?” 皮伦又扭头看着狂怒的托莱利。“你搞错了,我的朋友。我对那个文件的看法也许是错的,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是你自己也明白,除了你,谁也没有见过那张纸。要是我认为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文件,你有什么话说?也许你该上床去休息一下了。” 托莱利震惊得什么也喊不出来了。他们推着他转过身去,把他推出门外,连推带搡地催着他上了路,灰溜溜地败走而去。 然后他们抬眼看着天空,兴奋起来,只见太阳重抖精神再战一番,这次一缕阳光穿透云雾倾泻下来。朋友们没有进屋,高兴地在前门廊上坐了下来。 “二十五块,”皮伦说,“不知他是怎么处置这笔钱的。” 阳光打赢了第一个回合之后,一举驱散了天空中的云雾。门廊的地板晒暖和了,苍蝇在阳光里嘤嘤歌唱。朋友们突然觉得精疲力竭。 “好险哪,”巴布罗疲惫地说,“丹尼不该这么做。” “我们买酒都到托莱利酒馆去,这样来补偿他。”耶稣·玛利亚说。 一只鸟儿蹦到玫瑰花丛里,摇动着尾巴。莫拉莱斯太太刚孵出的小鸡对着阳光唧唧乱叫。狗狗们在前院里若有所思地到处乱挠,咬自己的尾巴。 路上传来脚步声,朋友们抬头望去,露出欢迎的笑容,站起身来。丹尼和迪托·拉尔夫走进院子,每人背着两个沉重的包。耶稣·玛利亚一个箭步冲进屋里,把那几个罐头瓶子拿了出来。朋友们注意到丹尼好像有点儿累了,他把酒瓶子放在门廊上。 “爬那座山好热。”他说。 “迪托·拉尔夫,”强尼·篷篷叫道,“我听说你给关起来了嘛。” “我又跑了,”迪托·拉尔夫有气无力地说,“那些钥匙还在我这儿呢。” 罐头瓶子汩汩地倒满了酒。大家不由自主地舒了一口气,庆幸一切都结束了。 皮伦喝了一大口。“丹尼,”他说,“托莱利那头猪今天早上来了,满口谎言。他拿着一张纸,说是你签字了。” 丹尼看起来很震惊。“那张纸呢?”他追问道。 “这个嘛,”皮伦接着说,“我们知道那是瞎说的,所以把那张纸烧了。你没有签名,是吧?” “没有。”丹尼说着,把罐头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要是有点儿吃的就好了。”耶稣·玛利亚心有旁骛。 丹尼和蔼地笑了。“我忘了。有个包里装着三只鸡和一些面包。” 皮伦感到十分的愉快,万分的宽慰,他站起来,发表了一个简短的演说。“我们这样的一位朋友何处可寻?”他慷慨陈词,“他把自己的家给了我们,让我们免受风寒之苦。他和我们分享佳肴美酒。啊,善良的人,亲爱的朋友。” 丹尼很尴尬。他低头看着地。“这不算什么,”他嘟哝道,“这不值一提。” 可是皮伦的喜悦比天还大,容得下整个世界,甚至容得下世间的邪恶。“我们有机会一定要为托莱利做点儿好事。”他说。 十六 众友欢会解忧愁,丹尼神秘升天去 丹尼胡闹之后回到家里和朋友们团聚,良心虽未受到冲击,却是心力交瘁。那段疯狂经历用粗暴的手指拨动了他的心弦。他开始懒散萎靡地生活,从床上起来只是为了坐在前门廊上卡斯蒂玫瑰花下;从门廊上起身只是为了吃饭;从饭桌旁起身只是为了上床睡觉。别人说话只如耳旁风,他听着,却不关心。柯妮莉亚·瑞兹走马灯似的换丈夫也引不起丹尼的兴趣。一天晚上大乔居然睡到丹尼床上去了,丹尼竟也无动于衷,皮伦和巴布罗不得不替他出手,把大乔打了一顿。他听着他们讲,萨米·拉斯帕在元旦过后才想起庆祝新年,喝了一瓶威士忌,开枪打死一头母牛,结果进了监狱。朋友们议论这个案子涉及的道德问题,丹尼照样不感兴趣,尽管激烈的争论就在他身边进行,尽管大家都情绪激动地请他发表意见。 过了一阵子,事情变成朋友们开始为丹尼担心了。“他变了,”皮伦说,“他老了。” 耶稣·玛利亚的看法是:“这个丹尼把一辈子的好时光都用在这短短的三个星期里了。他玩腻了。” 朋友们想尽办法要把他从心如死灰的状态中拉出来,却是白费工夫。早上坐在门廊上,他们搜肠刮肚讲最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们讲煎饼坪那些风流韵事,翔实得入木三分,好像是对解剖课有了兴趣。皮伦深入打探坪上的各色消息,稍有趣味的都回来讲给丹尼听,可是丹尼的眼神和疲态里尽显沧桑。 “你病了,”纵是枉然,耶稣·玛利亚还是忍不住说,“你心里必有苦痛的秘密。” “没有。”丹尼说。 他们注意到,他会让苍蝇在自己脚上爬很长时间,等他终于要拍打几下把苍蝇赶走的时候,那动作也很笨拙。渐渐地,兴高采烈的气氛和随时发出的笑声从丹尼家里消失了,全都堕入了丹尼沉默不语的黑暗深渊。 哦,看见他不禁让人心生怜悯,就是这个丹尼,曾经为败局而战,为其他任何事业而战,曾经可以跟世上任何人同饮一杯又一杯,曾经对爱慕的眼神报以猛虎般的激情。此刻他坐在前门廊上晒着太阳,穿着蓝色牛仔裤的双腿蜷缩在胸前,双臂耷拉在腿上,双手软软地悬着,头向前倾,仿佛被沉重的忧思压倒。他的眼中没有欲望之光,也没有气愤,也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 可怜的丹尼,生命已然弃你而去!你坐在此处,仿佛是周围世界成形之前的那个人之始祖,又仿佛是这个世界销蚀之后的最后一人。可是你要明白,丹尼!你绝不孤单。你的朋友们也陷入了你的状态。他们用眼角看着你呢。他们像殷殷期盼的小狗,等着主人苏醒的第一个信号。你一句开心的话,丹尼,你一个喜悦的眼神,就会让他们欢叫起来,追自己的尾巴。你的生命并不由你自己主宰,丹尼,你的生命与其他人的生命息息相通。你的朋友们有多么痛苦,看见了吧!跳起来满血复活,丹尼,这样你的朋友们也才能重生! 这话其实是皮伦说的,不过措辞没有这般美妙。皮伦把一罐头瓶酒递给丹尼。“来吧,”他说,“干了这一杯。” 丹尼拿过罐头瓶子一饮而尽。然后他恢复了原状,想重新进入自己的情感涅槃中。 “你哪儿疼吗?”皮伦问。 “不疼。”丹尼说。 皮伦又给他倒了一罐头瓶的酒,看着他把酒喝了,观察着他的脸色。他毫无生气的眼睛有了点变化。双眸深处的某个地方,昔日的丹尼动了一下。他挥手拍死了一只苍蝇,动作娴熟。 皮伦脸上慢慢绽开了笑容。后来他把朋友们都召集到一起:巴布罗、耶稣·玛利亚、大乔、海盗、强尼·篷篷和迪托·拉尔夫。 皮伦把他们领到房子后面的峡谷里。“我把最后一点酒给了丹尼,酒对他起作用了。丹尼需要的是许多许多酒,也许还需要一个晚会。我们从哪儿能弄到酒呢?” 他们在脑子里把蒙特雷所有可能弄到酒的地方都篦了一遍,就像捕鼠梗犬在谷仓里找老鼠一样,然而没有老鼠。这些朋友为利他精神所驱动,动机之纯洁超出了大部分人的想象。他们爱丹尼。 终于,耶稣·玛利亚说:“钦西酒家有收拾鱿鱼的活。” 他们的头脑一下子激活了,带着好奇心转了起来,打量着这件事,悄悄往后缩了一下,又用心揣测一番。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大受震惊的想象力才逐渐接受了这个想法。“可也是,干干怎么啦?”他们无声地找着理由,“干一天也不至于那么糟糕吧,就一天嘛。” 这番挣扎的过程在他们脸上显露无遗,看得出为了丹尼的福祉他们如何战胜自己的恐惧。 “干了,”皮伦说,“我们明天都到城里去剖鱿鱼,晚上给丹尼办个晚会。” 第二早上丹尼醒来,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他起了床,在几个空房间里找了一圈。可是丹尼不是个耽于思索的人。他不再想这是怎么回事,也不再去想这是为什么。他走到前门廊上,百无聊赖地坐了下来。 这是前兆吗,丹尼?你害怕正在逼近的命运之手吗?余生已无快乐可言了吗?不。丹尼又沉入了自己的世界,一如他一个星期以来始终没有改变的状态。 煎饼坪可并非如此。一早消息就传开了:“丹尼的朋友们在钦西酒家剖鱿鱼呢。”这是个不同寻常的迹象,就像是政府倒了台,甚至是太阳系乱了套。这消息口口相传,在街上跑,在后院栅栏上飞,女人们奔走相告。“丹尼的朋友们全都下山剖鱿鱼啦。” 这个消息搅动得整个上午不得安宁。肯定事出有因,肯定有秘密。当妈的给自己的孩子做指示,叫他们跑到钦西酒家加工鱿鱼的院子里去探个究竟。年轻的主妇们在窗帘后面焦急地等待最新消息。消息来了。 “巴布罗的手让剖鱼刀划破了。” “钦西踢了海盗的狗。” 天下大乱。 “那些狗回来了。” “皮伦脸色好难看啊。” 几个人打起了赌。好几个月没有如此令人激动的事发生了呢。一个上午竟然无人提起柯妮莉亚·瑞兹。直到中午时分确切的消息才传出来,不过跟着就是一片喧嚣。 “他们要给丹尼办个大型的晚会。” “所有的人都参加。” 处理鱿鱼的院子里传出各种指令。莫拉莱斯太太掸去留声机上的灰尘,挑出声音最响亮的唱片。几簇火星点燃了,煎饼坪是引火绒。真的呀,七个朋友要给丹尼办一个晚会!好像是说丹尼只有七个朋友!索图太太提着切肉的刀进鸡圈了。帕罗齐科太太往她最大的锅里倒了一袋子糖做甜点。一群姑娘走进蒙特雷城的伍尔渥兹商店,买光了彩色皱纹纸。煎饼坪上到处都是练习吉他和手风琴的声音。 消息来了!鱿鱼加工院子里传出更多的消息。他们一定要做成此事。他们态度坚决。他们至少要弄到十四块钱。要确保有十四加仑的葡萄酒。 托莱利酒馆的生意红火得他头都要晕了。人人都想买一加仑酒带到丹尼家去。托莱利为这一番忙乱所感染,一时激动对老婆说:“没准我们也去丹尼家呢。我给我的朋友们带几加仑酒去吧。” 一下午的时间里,兴奋的浪潮漫卷了整个煎饼坪。一辈子没穿过的衣服取出来了,挂起来透透气。蛀虫渴望了两个世纪的披肩晾在门廊的栏杆上,散发着卫生球的气味。 丹尼呢?他像个融化了一半的人坐在那里。太阳移动了他才动一下。就算他意识到了那个下午煎饼坪的每个人都从他门前走过,他也不做任何表示。可怜的丹尼!至少有几十双眼睛盯着他的院门呢。四点钟左右他站了起来,伸伸懒腰,信步出了院子,朝蒙特雷城走去。 哈,还没等他走出视线,他们就开始布置房间了。啊,绿的黄的红的各色皱纸,拧起来,挂起来!啊,把蜡烛刨成屑,撒在地板上!啊,玩疯了的孩子们在地板上滑来滑去,把蜡匀开。 饭菜端上来了。一盆一盆的米饭,一锅一锅热腾腾的鸡,还有你想不到的面团布丁!酒来了,整瓶整瓶的酒。马丁内兹从他的肥堆里挖出一桶土豆酿的威士忌酒,搬到丹尼家来。 五点半,朋友们昂首挺胸走上山坡,疲惫不堪还带着点儿伤,却是得意扬扬。拿破仑的老近卫军在奥斯特里茨打了胜仗回巴黎的时候,一定就是这副样子。他们看见了装饰得五彩缤纷的房子。他们笑了,疲惫神情一扫而光。他们高兴得热泪盈眶。 奇波妈妈走进院子,后面跟着她的两个儿子,抬着一洗衣盆果汁。那个有钱的无赖保利托扇着火,火上煮着一大锅豆子和辣椒。到处是响亮的说话声,断断续续的歌声,妇人们的尖叫声,孩子们兴奋的喧闹声。 从蒙特雷城开上来一辆装满警察的卡车,车上的警察忧心忡忡。“嗨,不过是个晚会嘛。没错呀,我们会喝上一杯的。不会杀人。” 丹尼在哪儿?仿佛清冽的寒夜里飘着一缕轻烟,丹尼独自在夜晚的蒙特雷城里游荡。他去了邮局,去了车站,去了阿尔瓦拉多街的弹子房,去了码头,黑色的海水在货堆之间呜咽。这是怎么回事,丹尼?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丹尼不知道。他心里有痛,像与心爱的女人诀别;他心里有隐隐的悲伤,像秋天带来的绝望。他走过那些曾经让他垂涎的饭馆,却毫无食欲。他走过祖卡夫人的豪宅,却没有跟窗口的姑娘们调笑。他走回了码头。他靠在栏杆上,凝望着深深的海水。丹尼,你知道你的生命之酒如何倒入众神畅饮的水果罐头瓶中吗?在这货堆之间油腻腻的水中,你看见自己生命的进程了吗?他一动不动,凝望着下面。 天黑下来了,在丹尼家里,朋友们很为他担心。他们离开晚会现场,快步下山进了蒙特雷城。“看见丹尼了吗?” “看见了,一个小时前丹尼从这儿走过。他走得很慢。” 皮伦和巴布罗一起找。他们沿着他走过的地方一路寻来,终于看见了他,在黑黢黢的栈桥顶头。码头上一盏昏暗的电灯照亮了他。他们忙向他走去。 巴布罗当时没说这件事,不过从那以后,只要提及丹尼,他就会讲起他和皮伦在码头上向丹尼走去的时候看到的情景,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就站在那里,”巴布罗总是这样说,“我只能看清,他靠在栏杆上。我看着他,然后就看到还有个别的东西。起初看着像是一朵乌云,漂浮在丹尼的头顶上。然后我看清楚了,是一只黑色的大鸟,像人那么大。那鸟停在空中,像鹰停在兔子洞上面。我画着十字,说了两次‘万福玛利亚!’我们走到丹尼身边,那只鸟儿就不见了。” 皮伦没有看见。而且,皮伦不记得巴布罗画了十字还说了两次万福玛利亚。不过他从来不插嘴,因为那是巴布罗的故事。 他们快步朝丹尼走去,码头上铺的木板在他们脚下咚咚作响。丹尼没有转身。他们抓住他的胳膊,把他转过来。 “丹尼!怎么啦?” “没事。我很好。” “你病了吗,丹尼?” “没有。” “那你为什么这样难过?” “我不知道,”丹尼说,“我就是这么个感觉。我什么也不想做。” “找医生看看吧,丹尼。” “我跟你说了我没病。” “那好,”皮伦叫起来,“我们在你家里给你办了个晚会。煎饼坪的人都来了,有音乐,有酒,有鸡肉!差不多二三十加仑酒呢。还挂着彩纸。你不想参加?” 丹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又转过身去看着深不可测的黑色海水,沉默了一会儿。也许他低声对众神做了个承诺,或者提出了一个挑战。 他猛地转过身来面对着自己的朋友。他双目炯炯。“你们说得太他妈的对了,我要参加。快走吧。我渴了。姑娘们来了吗?” “好多呢。全来了。” “那就走吧。快点儿。” 他带头跑上山坡。离得老远,还没到家呢,他们就听见松林间传来悠扬的音乐,兴奋的欢笑声中不时夹杂着尖叫。三个迟到的人飞奔着赶到了。丹尼扬起头,像小狼一样号叫起来。一个一个斟满酒的罐头瓶递到他面前,他每个瓶子都喝了一大口。 那是为你举办的晚会啊!后来每逢有人兴致勃勃地说到某个晚会,总有人以崇敬的口气说:“丹尼家的那个晚会你去了吗?”除非第一个说话的人是新来的,否则他肯定去了。那是为你举办的晚会啊!从来无人可及。这种事真是难以想象,两天的时间里,丹尼的晚会已经超越了以往所有的晚会。哪个人没有在晚会结束之后留下点儿光荣的伤痕或者淤青?没有哪个晚会打了这么多的架,不是两个男人之间打架,而是所有参加晚会的男人都吼叫着,各自为战。 噢,女人们的笑声多么欢畅!像拉丝玻璃似的清脆而尖利。噢,峡谷里传来女士才有的那种尖声的抗议!拉蒙神父在随后一个星期里倾听忏悔的时候大为震惊,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煎饼坪快乐的灵魂全都突破了约束,升入空中,变成令人心醉神迷的一体。他们尽情地跳舞,地板的一角承受不住,塌了。手风琴拉得如此响亮,后来再用的时候总是漏风,像困在泥地里的马。 而丹尼——正如这个晚会精彩得无与伦比,丹尼也让所有的晚会中心人物黯然失色。将来如果有不知轻重的毛头小子兴奋地说:“瞧见我没?瞧见我邀请那个黑鬼丫头跳舞了没?瞧见我们一圈一圈地转,我帅得没比了?”某个有头脑的长者就会狠狠地瞪他一眼。某个深知万事皆有限度并为此心安的声音也会平静地问一句:“你见过那天晚会上的丹尼吗?” 说不定什么时候,某个历史学家或许会写一部冰冷乏味像真菌一样倏生倏灭的史书来记载“那个晚会”。他也许会提到,有那么一刻,丹尼用一条桌子腿向晚会上所有的男女老少发起挑衅和进攻。他的结论可能是:“据观察,濒临死亡的有机体常具有超乎寻常的耐力和力量。”提及当晚丹尼超人般的风流韵事,这个历史学家可能会毫不迟疑地写道:“活着的有机体受到攻击时,其全部的机体功能似乎只集中于繁衍后代。” 然而,我也罢,煎饼坪上的人也罢,都会这么说:“见鬼去吧。那个丹尼绝对是条汉子!”没人记得确切的数字,当然啦,事后也没有哪个女士愿意承认自己没入丹尼的眼,所以丹尼声誉颇高的勇猛也许有所夸张。这世上任何人若有其十分之一,也足可算得夸张了。 晚会上丹尼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狂热。煎饼坪的人眉飞色舞地说,丹尼一个人就喝了三加仑的酒。然而必须记住,丹尼现在已经是个神了。不消几年,人们也许会说他喝了三十加仑的酒。二十年之后,人们记得的可能就是:云燃烧着,在天空中组成“丹尼”两个巨大的字;月亮滴着血;人世间一只独狼在银河旁的群山之间发出不祥的嗥叫。 渐渐地,那些体格不如丹尼强壮的人有几个把持不住了,瘫软了,爬了出去。留下来的人感觉到了虚弱,却叫得更加响亮,斗殴更加凶狠,舞也跳得愈加疯狂。蒙特雷城里,救火车的发动机一直没有熄火,消防队员戴着红色头盔,穿着防水衣,默默地守在自己的位置上待命。 夜晚过得很快,丹尼仍在晚会上狂呼大叫。 许多参加那个晚会的男男女女都证实了当晚的情景。有时候人们怀疑这些目击证人所说的话究竟有无价值,因为他们喝了三十加仑的葡萄酒和一桶土豆威士忌酒,但是这些人对主要事实还是能确定的,而且面对质疑口气中不无愠怒。几个星期之后,晚会上的故事才有了大体的轮廓,那都是人们你说一件我说一件凑起来的。不过各种说法都得到了澄清,渐渐形成了目前这个比较合理的版本,今后也会这样永远流传下去。 煎饼坪的人说,丹尼的模样瞬息万变。他越变越大,越变越可怕。他的眼睛像汽车头灯一样亮得刺眼。他周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恐惧的气息。他站在那儿,就在自家的房间里。他右手拿着一根松木桌腿,甚至这根桌腿也变大了。丹尼向世界提出挑战。 “谁想打架?”他吼叫着,“这世上就没有剩下一个不害怕的人吗?”人们怕呀,那个桌子腿太吓人了,太鲜活了,在所有人眼中都着实恐怖。丹尼拿着这根棍子,前后左右地挥舞着。手风琴喘息着静了下来。跳舞的人停下了脚步。房间里变得奇冷,似乎有一团寂静在空气中呼啸,就像海洋。 “没人?”丹尼又叫道,“这世上就我一人了吗?没人跟我打吗?”在他可怕的目光面前,男人都瑟瑟发抖,盯着他在空中挥舞的桌腿,神情恍惚。无人应战。 丹尼挺直身体。据说他的脑袋差点儿碰到天花板。“那我就要出去找那个能打的人。我要找到那个配得上丹尼的敌人!”他阔步朝门口走去,步履略显踉跄。惊恐的人们给他让出一条很宽的过道。他弯腰走出房门。人们呆立着,倾听着。 他们听到丹尼在房子外面高声吼叫,发出挑战。他们听到桌子腿如流星般从空中划过的声音。他们听到他的脚步声冲出了院子。然后,他们听见屋子外面峡谷里响起对挑战的回应,极其可怕,令人毛骨悚然,他们的脊柱不由自主地瘫软下去,像是霜打了的旱金莲梗。就是现在,人们说起丹尼的对手还会放低声音,悄悄地四下看看。他们听见丹尼冲上前去。他们听见他发出反抗的最后一声啸叫,随即是一声重击。然后一片寂静。 人们等了很久,屏住呼吸,生怕从肺里冲出的气流掩盖了什么声响。但是他们什么也没听见。黑夜寂静无声,晨曦初露。 皮伦打破寂静。“不对了。”他说。第一个冲出屋子的是皮伦。勇敢的人,恐惧挡不住他的脚步。人们跟随着皮伦。他们来到屋子后面,丹尼的脚步声曾在这里响起,可是没有丹尼。他们来到峡谷边,那里有一条陡峭蜿蜒的小径通向谷底,那曾经是一条古老的水道,已经干涸了好几百年。跟在皮伦身后的人们看见他冲下那条小径。他们慢慢跟了上去。他们在谷底看见了皮伦,他伏身在丹尼残破扭曲的躯体上。丹尼摔下了四十英尺深的山谷。皮伦擦亮一根火柴。“我觉得他还活着,”他失声叫道,“快去找个医生!快去找拉蒙神父!” 人们四下里跑开了。十五分钟的时间里,有四个医生被疯狂的帕沙诺人叫醒,从床上拖起来。他们不容医生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虽然医生们喜欢以此表示他们不是情感的奴隶。不行!医生们让人拥着、催着、推着往前走,出诊箱也塞到了他们手里,因为帕沙诺人根本说不清他们要什么。拉蒙神父让人从床上拖起来,气喘吁吁爬上山坡,一直搞不清楚是让他来驱魔,还是给快死的新生儿做洗礼,还是来主持私刑祷告。与此同时,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把丹尼抬上山,放在他自己的床上。他们在他四周都点上了蜡烛。丹尼的呼吸很沉重。 先是医生们到了。他们心存疑虑,互相看看,考虑着谁先动手,然而他们的迟疑让周围的人们眼中露出了威胁的神情。把丹尼全身检查一遍没用多少时间。他们检查完毕,拉蒙神父也赶到了。 我不会跟着拉蒙神父进入丹尼的卧室,因为皮伦、巴布罗、耶稣·玛利亚、大乔、强尼·篷篷、迪托·拉尔夫、海盗和狗狗们都在里面,他们是丹尼的家人。门是关着的,现在也关着。毕竟人是有自尊的,有些事不适合窥视。 但是在大房间里,煎饼坪的人挤得喘不上气来,空气中弥漫着紧张,人们在沉默中等待。神父和医生之间已经形成了一种微妙的交流方式。拉蒙神父走出卧室的时候,他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女人们一看见他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号。男人们则像关在厩里的马一样不停地换着脚,然后出门走入黎明。卧室的门一直关着。 十七 挑战陈规烧房子,众友四散各自飞 死亡是个人的事,引发的是悲伤、绝望、狂热或者不动声色的哲学思考。葬礼则不同,具有社会功能。想象一下,去参加葬礼,却没有先把车擦亮。想象一下,站在墓旁,却没有穿上最好的黑色礼服和擦得锃亮的黑皮鞋。想象一下,为葬礼送上鲜花,却没有附上卡片来证明你没有送错人。没有哪种社交习俗能比葬礼上程式化的行为礼仪要求更为严格了。想象一下,如果神父改动了葬礼上的布道用语,或者面部表情过于丰富以调节气氛,会引发何等愤怒。想一想,如果殡仪馆里用了扶手椅,而不是坐上去像受刑似的那种黄色硬座小折叠椅,又会引发何等的震惊。不行。人将死之际,会为人所爱,所恨,所哀,所念,可一旦死去,就成了一场繁复正规的社会仪式上那个主要的饰物。 丹尼死了,死了两天,他已经不再是丹尼了。虽然出于礼貌和哀悼的需要,人们脸上还带着忧郁的神色,心里却有点儿兴奋。政府承诺过,凡退伍士兵有遗愿,都可以举办军人葬礼。丹尼是煎饼坪第一个符合条件的人,煎饼坪的人也打算试试政府是否真会兑现承诺。消息已经传给了要塞的驻军,政府出资给丹尼的遗体涂上了香料。一辆弹药车新上了油漆,停在炮车库里待命,车顶上放着一面折叠整齐的崭新旗帜。定于星期五举行的葬礼日程安排命令已经下达: “兹订于上午十点五十分举行葬礼。由第十一骑兵大队A骑兵中队、第十一骑兵大队乐队和鸣枪队护卫灵柩。” 这些还不足以让煎饼坪所有的女人去逛逛蒙特雷城的全国一元连锁店吗?白天,皮肤黝黑的孩子们在蒙特雷城里沿街向花园的主人为丹尼的葬礼讨要鲜花。夜晚,还是这群孩子再次造访这些花园,以他们的方式让自己的花束更多更大。 那天晚会上人们穿上了最好的衣服。离葬礼还有两天时间,这些衣服要清洗、上浆、缝补、熨烫。人们忙乱地做着这些事,兴奋之情紧张而克制。 第二天晚上,丹尼的朋友们聚集在丹尼的屋子里。震惊和酒劲都过去了,现在他们只觉得惊恐万分,因为在煎饼坪所有的人里面,他们最爱丹尼,丹尼给予他们的也最多,而唯独他们这几个帕沙诺人不能出席丹尼的葬礼。尽管一直头痛得昏昏沉沉,他们也早就意识到了这个可怕的悲剧,不过直到这天晚上,这种状况才变得非常具体,他们不面对是不行了。平时他们的衣服就破得简直不能提。那个晚会更是让他们的牛仔裤和蓝衬衫使用寿命减少了好几年。到哪儿去找膝盖没破的裤子呢?哪儿有没撕坏的衬衫呢?如果死的是别人,他们可以去借衣服穿,但是在煎饼坪,没有人去参加这个葬礼的时候不把好衣服穿上。不去的人只有科基·里奥丹,可他因为出天花在隔离,他的衣服也隔离了。可以去讨点儿钱或者偷点儿钱去买一套好衣服,但是要弄到买六套好衣服的钱根本就不可能。 你可能会说,他们这么爱丹尼,就不能穿着破衣服参加丹尼的葬礼吗?如果你身边的人都衣着光鲜,你会破衣烂衫地去吗?破衣烂衫地去送葬,不是对丹尼更不尊重吗?倒不如压根儿就不参加呢。 压在他们心头的绝望简直无法估量。他们诅咒自己的命运。从前门望出去,他们看见盖尔维兹神气活现地走过。盖尔维兹为这次葬礼专门买了一套新衣服,提前二十四小时就穿上了。朋友们手托着腮坐着,为命运不济而心灰意冷。他们讨论了各种可能的办法。 皮伦不得已出了个荒唐的主意,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要不我们今晚出去,每人偷一套衣服。”他提出了建议。他心里明白这个办法很笨,因为当晚每套衣服都会放在床边的椅子上。去偷衣服就等于送死。 “救世军有的时候会给衣服的。”耶稣·玛利亚说。 “我去过了,”巴布罗说,“这次他们有十四条裙子,但是没有套装。” 命运处处与他们为难。迪托·拉尔夫进来了,胸前的口袋里露出一角绿色的新手帕,不过他发现自己激起了敌对情绪,马上带着歉意退出了屋子。 “如果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们可以去剖鱿鱼。”皮伦的口气中不乏英雄气概。“葬礼就在明天啊。我们必须正视这件事了。当然啦,我们还是可以参加葬礼的。” “怎么参加呢?”朋友们追问道。 “乐队和送葬队伍在街上走,我们可以走人行道。墓地围栏边上都是草。我们可以躲在草丛里,看到整个过程。” 朋友们满怀感激之情地看着皮伦。他们知道他以自己的聪明才智已经考虑了各种可能。可是观看葬礼只是事情的一半啊,还不到一半呢。另外一半更重要,那就是要在葬礼上露面。目前最多只能到这个程度了。 “这件事给了我们一个教训,”皮伦说,“一定要记在心里:我们应该常备一套好衣服。天有不测风云啊。” 他们不再提这件事了,但是他们觉得自己很失败。整个晚上,他们都在城里转来转去。哪家院子里开得最美的花没有让人摘走呢?哪棵开满了花的树没有让人砍掉呢?早晨,墓地里要安放丹尼遗体的土穴几乎看不见了,上面是一座鲜花堆成的小山,那都是蒙特雷最好的花园里最美的花。 大自然的安排并不总是让人称心。真的,滑铁卢决战前夕大雨滂沱[27],“唐纳大队”[28]途中遇到了四十英尺深的降雪。可是星期五却是个好天。太阳升起,仿佛正是野餐聚会的日子。海鸥掠过微笑着的海湾,飞向沙丁鱼罐头加工厂。礁石上钓鱼的人已经就位,等着落潮。皇宫药品公司放下了遮阳篷,保护着橱窗里的红色热水瓶不受阳光引起的化学作用影响。裁缝马查多先生在他的橱窗里放了一个“十分钟后回来”的牌子,回家换衣服,准备参加葬礼。三艘围网渔船满载着沙丁鱼驶进港口。路易·杜瓦迪把自己的船油漆了一遍,把船名从“洛丽塔”改为“三表亲”。警察杰克·雷克截住一辆来自德尔蒙特的敞篷车,然后放行了,买了一支雪茄。 真是令人迷惑不解啊。在这么个日子里,生活怎么还能沿着自己愚蠢的轨道继续运行呢?梅米·杰克逊怎么还能用橡皮水管冲刷她门前的人行道呢?乔治·W.默克怎么还能给自来水公司写第四封也是口气最为恼怒的信呢?查理·马什怎么还能像往日一样醉得一塌糊涂呢?这是亵渎神灵啊。这是暴虐行为。 丹尼的朋友们悲伤地醒来,纷纷从地板上起身。丹尼的床空空荡荡,就像军官的战马失去了骑手,追随主人进了坟墓。就连大乔·波特吉也不再觊觎丹尼的床。灿烂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把蛛网细细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 “丹尼喜欢这样的早晨。”皮伦说。 去过峡谷之后,朋友们在前门廊里坐了一会儿,追忆着自己的朋友。他们以对友谊的忠诚怀念着丹尼,赞美着丹尼的品行。他们也以对友谊的忠诚忘记了丹尼的缺点。 “还有呢,他很结实,”巴布罗说,“他壮得像头骡子!他能扛起一大包干草。” 他们讲着丹尼的点点滴滴,他的善良,他的勇气,他的虔诚。 很快到了该去教堂的时间了,他们要衣衫褴褛地站在教堂马路的对面。运气好的人衣着光鲜走进教堂,通身散发着佛罗里达香水的气味,这让他们心生惭愧。朋友们能听见教堂仪式中的音乐声和刺耳的嗡嗡声。因为站的位置好,他们看见骑兵队来了,后面跟着军乐队,打着低沉的鼓点,随后是鸣枪队,再后面是三对马拉着的弹药车,左边的三匹马上坐着骑士。柏油路面上马蹄得得,沉重哀痛,也把绝望敲进朋友们的心里。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丹尼的棺木抬了出来,放在弹药车上,上面覆盖着旗帜。军官吹响哨子,举起一只手,向前一挥。骑兵中队开始行进,鸣枪队垂下步枪。军鼓敲打着缓慢的鼓点,令人心碎。乐队奏响沉闷的进行曲。弹药车移动了。人们神情肃穆地跟在后面,男人们身体笔直,表情严肃;女人们灵巧地提着裙角,避开骑兵队留下的那些擦不掉的马蹄痕迹。所有的人都在。柯妮莉亚·瑞兹、莫拉莱斯太太、盖尔维兹、托莱利和他的胖太太、帕罗齐科太太、叛徒迪托·拉尔夫、甜甜拉米雷兹、马查多先生,煎饼坪有点儿名气的人,还有其他人,全来了。 朋友们无法忍受这种局面带来的耻辱和痛苦,这还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们悄悄地沿着人行道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以英雄情怀支撑着自己的精神世界。 耶稣·玛利亚最先崩溃。他满面羞愧地开始抽泣,因为他父亲曾经是富有而且倍受尊重的拳击手。耶稣·玛利亚低下头,转身跑开了,剩下的五个朋友尾随而去,五条狗连跑带跳跟在后面。 送葬的队伍还没露头,丹尼的朋友们就已经躲在墓地边上深深的草丛里了。仪式很短,完全是军队式的。灵柩放入墓穴,步枪鸣响,军号也响起来。听到军号声,恩里克、弗拉弗、帕加里托、鲁道夫、亚历克·汤普逊先生扬起头来高声狂吠。海盗这时为它们感到了无比骄傲! 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朋友们急忙离开,生怕人们会看见他们。 他们回家的路上,托莱利那空无一人的酒馆是必经之地。皮伦从窗口翻进去,拿出两加仑酒。然后他们慢慢走回丹尼寂静无声的房子里。他们像举行仪式一样,把酒倒进罐头瓶喝掉了。 “丹尼喜欢喝酒,”他们说,“有点儿酒他就很开心。” 下午过去了,夜幕降临。每个人都一边小口品着酒一边忆往昔。七点钟的时候,面带羞愧的迪托·拉尔夫进来了,手里拿着他在博彩盘上赢来的一盒雪茄。朋友们点燃雪茄,吐口唾沫,开了第二加仑的酒。巴布罗唱了两句“图利潘”这首歌,想试试自己的嗓子还能不能唱歌了。 “柯妮莉亚·瑞兹今天可孤单了。”皮伦试探了一句。 “也许唱几首忧伤的歌正合适。”耶稣·玛利亚说。 “可是丹尼不喜欢忧伤的歌,”巴布罗坚持着,“他喜欢节奏快的,唱那些活泼女人的。” 大家都面色沉重地点点头。“是啊,丹尼特别讨女人喜欢。” 巴布罗试着唱起了“图利潘”的第二段,皮伦帮他补腔,其他人也跟着唱了起来,一直唱到结束。 唱完歌,皮伦抽了一口雪茄,可是雪茄已经灭了。“迪托·拉尔夫,”他说,“干吗不把吉他拿来,有吉他不是唱得更好吗?”他点燃雪茄,把火柴扔了。 小小的火柴梗带着火星掉在墙边的一张旧报纸上。每个人都站起来要去把火苗踩灭,每个人心里都突然有了个天马行空般的想法,然后退了回去。他们交换着眼神,笑了,那是不朽而绝望的人洞若观火的笑容。像是在梦中,他们看着火苗摇曳着,几乎要熄灭了,又突然恢复了生机。他们看着火焰吞噬那张报纸。众神正是如此,以些微征兆发出旨意。他们继续笑着,报纸烧完了,干燥的木板墙着火了。 必然如此啊!哦,丹尼聪明的朋友们!把你们系在一起的绳子已经断了。把你们吸引到一块儿的磁铁已经失效。某个陌生人会拥有这座房子,也许是丹尼某个无趣的亲戚。这房子象征着神圣的友谊,适于开晚会,适于打架,适于爱,适于安慰,丹尼死了,这房子最好也死去,对众神发动最后一次绝望的光荣反击。 他们坐在那里笑着。火焰像蛇一样爬上天花板,烧穿了屋顶,发出呼呼的吼声。直到这时朋友们才从椅子里站起身来,梦游一般走出房门。 皮伦总是吃一堑长一智,这次他记得把剩下的酒带了出来。 蒙特雷城里传来了警报声。消防车挂着二挡开上山坡。探照灯在树林中扫来扫去。消防车赶到的时候,房子已经成了一支熊熊燃烧的巨型火炬。消防水枪对着树林和灌木丛喷水,防止火势蔓延开来。 煎饼坪的人都聚了过来,丹尼的朋友们在人群中站着,神情痴迷,一直看到房子终于变成了一堆冒着青烟的黑灰。然后消防车掉转车头,滑行下山。 煎饼坪的人们消失在黑暗之中。丹尼的朋友们还站在那儿注视着冒烟的废墟。他们用奇怪的眼神互相看看,又扭头望着烧毁的房子。过了一会儿,他们转过身,慢慢地走开了,各走各的路。 附录 诺贝尔文学奖授奖词 约翰·斯坦贝克,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出生在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利纳斯市,邻近肥沃的萨利纳斯谷地,离太平洋海岸只有几里远。这个地点成为他的许多描写普通人日常生活的作品背景。他是在中等的生活环境中长大的,但他仍与这个多种经营地区里的工人家庭处于平等地位。在斯坦福大学念书时,他必须经常去农场做工挣钱。他没有毕业就离开了斯坦福大学,于1925年前往纽约当一名自由作家。经历了几年痛苦的奋斗,他返回加利福尼亚,在海边一幢孤独的小屋里安了家。在那里,他继续写作。 在1935年以前,他已经写了几本书,但他是以这年的《煎饼坪》一炮打响而出名的。他向读者提供了一群珀萨诺斯人(西班牙人、印第安人和白人的混血儿)的有趣好笑的故事。他们是些游离社会的人,在狂欢宴乐时,简直是亚瑟王圆桌骑士的漫画化。据说,美国当时弥漫着阴郁的沮丧情绪,这部作品成了一帖受人欢迎的解毒剂。这回轮到斯坦贝克笑了。 但他无意成为一个不得罪人的安慰者和逗乐者。他选择的主题是严肃的和揭露性的,例如他在长篇小说《胜负未决》(1936)中刻画加利福尼亚果树和棉花种植园里艰苦的罢工斗争。在这些年中,他的文学风格的力量稳步增长。《人鼠之间》(1937)是一部中篇杰作,讲述莱尼的故事:这位力大无比的低能儿,完全是出于柔情,却掐死一切落入他手中的生物。接着是那些无与伦比的短篇小说,汇集在《长谷》(1938)中。这一切为他的伟大作品《愤怒的葡萄》(1939)铺平了道路。这是一部史诗式的叙事作品,斯坦贝克的名声主要与它相连。这部作品讲述一群人由于失业和当局滥用权力,被迫从俄克拉荷马向加利福尼亚迁徙。美国社会史上这段悲剧性插曲激发了斯坦贝克的灵感,他生动地描写了一个农民及其家庭为了寻找一个新家所经历的漫长而伤心的流浪生活。 在这篇简短的授奖词里,不可能充分介绍斯坦贝克此后的每部作品。如果批评家时不时地似乎注意到某些力量减弱的迹象,某些可能表明生命力衰退的重复的迹象,斯坦贝克以去年出版的长篇小说《烦恼的冬天》(1961),彻底打消了他们的疑虑。在这部作品中,他达到了《愤怒的葡萄》树立的同样标准。他再次坚持他作为一个独立的真理阐释者的立场,以一种不偏不倚的直觉,面对真正的美国,无论是好是坏。 在这部新近的小说中,主人公是一位生活每况愈下的家庭主人。他从战场退役后,事事遭逢挫折,最后在他先辈的新英格兰镇上当了一名杂货店店员。他为人诚实,从不无故抱怨。他不断受到那些发财致富手段的诱惑。然而,这些手段既要求精明头脑,又要求冷酷心肠,他无法将这些东西汇集一身而不丧失他的完整人格。他的敏感的良心像一面闪烁的多棱镜,生动地呈现出与国计民生息息相关的全部问题。这部作品没有为此进行任何理论推断,而是运用具体的,甚至是琐屑的日常生活场面。尽管如此,这些描写令人信服,具有斯坦贝克生动活泼的现实主义笔触的全部魅力。即使他注重事实,仍然有一种围绕生和死这个永恒主题进行幻想和思索的和声。 斯坦贝克最近的一部作品记叙他三个月里漫游美国四十个州的经历(《查利偕游记》,1962)。他驾驶一辆小卡车旅行,车上配有一间小房子,他在里面睡觉和存放生活必需品。他微服而行,唯一的伙伴是一条黑毛狮子狗。我们在这里看到他是一位富有经验的观察家和说理者。他令人钦佩地对地方风貌作了系列考察,重新发现他的国家和人民。这部作品采用灵活自由的笔法,也是一部有力的社会批评著作。这位驾驶“驽骍难得”(他给他的卡车起的名字)的旅行家略微显示出颂古非今的倾向,虽然十分明显,但是他警惕堕入魔道。当他看到推土机铲平西雅图葱翠的森林,以便疯狂地扩建住宅区和摩天楼时,他说道:“我感到惊讶,为什么进步常常看似毁灭。”无论如何,这是一种最切合时势的思考,在美国之外也完全适用。 在已经获得这个奖金的现代美国文学大师中——从辛克莱·路易斯到欧内斯特·海明威——斯坦贝克更加坚守自己的立场,在地位和成就上独立不羁。他具有一种冷峻的幽默气质,这在一定程度上补救了他的经常是残酷和粗野的主题。他的同情心始终赋予被压迫者,赋予不合时宜者和不幸者。他喜欢将纯朴的生活欢乐与残忍的、玩世不恭的金钱欲相对照。但是,我们也从他身上,从他对自然,对耕地、荒地、山岭和海岸的炽烈感情中,发现美国人的性格。人类世界里里外外的这一切是斯坦贝克取之不竭的灵感源泉。 瑞典学院授予约翰·斯坦贝克这份奖金,以表彰他“通过现实主义的富于想象的创作,表现出富于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锐的观察”。 亲爱的斯坦贝克先生,你对于瑞典公众,一如你对于你本国和全世界的公众,不是陌生人。你以你最杰出的作品,已经成为友善和博爱的导师、人类价值的卫士。这完全符合诺贝尔奖的本意。为表达瑞典学院的祝贺,我现在请你从国王陛下手中接受今年的诺贝尔文学奖金。 (黄宝生 译) 约翰·斯坦贝克受奖演说 感谢瑞典学院发现我的工作配受这份最高荣誉。 我内心或许怀疑我比我敬重的其他文学家更配接受诺贝尔奖,但无疑我为我本人获得它而感到高兴和骄傲。 按照惯例,这份奖金的获得者应该就文学的性质和方向发表个人的或学者式的评论。然而,在这个特殊时刻,我认为最好还是考虑一下作家的崇高义务和责任。 诺贝尔奖和我站立的这个地方深孚众望,迫使我不像一只谢恩致歉的小耗子那样叽叽吱吱,而是满怀对我的职业和历代从事这项职业的优秀匠师的骄傲感,像一头狮子那样发出吼声。 那些苍白无力而冷峻苛刻的教士在空虚的教堂里诵唱连祷文,文学不由他们传播。文学也不是供那些隐居修道院的上帝选民,那些缺乏热量、绝望无聊的托钵僧消遣的游戏。 文学像言语一样古老。它产生于人类对它的需要。除了变得更加需要,它别无变化。 诵唱诗人、吟游诗人和作家并不互相隔绝和排斥。从一开始,他们的功能,他们的义务,他们的责任,都已由我们人类作出规定。 人类一直在通过一个灰暗、荒凉的混乱时代。我的伟大的前驱威廉·福克纳在这里讲话时,称它为普遍恐惧的悲剧:它如此持久,以致不再存在精神的问题,唯独自我搏斗的人心才似乎值得一写。 福克纳比大多数人更了解人的力量和人的弱点。他知道,认识和解决这种恐惧是作家存在的主要理由。 这不是新发明。古代的作家使命没有改变。作家有责任揭露我们许多沉痛的错误和失败,把我们阴暗凶险的梦打捞出来,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以利于改善。 而且,作家受委托宣示和称颂人类既有的心灵和精神的伟大能力,面对失败不气馁的能力,勇敢、怜悯和爱的能力。在与软弱和绝望进行的漫长战争中,这些是希望和竞争的光辉旗帜。 我认为,一个作家如不满怀激情,相信人有可能达到完美,那他既无献身文学的精神,也无列入文学队伍的资格。 我们处在认识和操纵物质世界某些危险因素的长河中,目前的普遍恐惧产生于这一长河的先头浪潮。 确实,其他层次的理解力尚未追上这一伟大步伐,但没有理由猜测它们不能或不会迎头赶上。事实上,对此作出肯定的回答,正是作家的责任。 人类经历了漫长的光荣历史,坚定地抵御自然的敌人,有时几乎面对不可逆转的失败和灭绝。在我们有可能取得最伟大胜利的前夕,如果放弃阵地,那是怯懦和愚蠢的行为。 可以理解,我一直在读阿尔弗雷德·诺贝尔的传记,书上说他是个孤寂的、富有思想的人。他成功地释放了炸药的能量。这些能量可以造福,可以作恶,但它们不会选择,不受良心或判断力支配。 诺贝尔看到他的发明被人滥用,造成残酷、血腥的后果。他甚至可能预见到他的研究的最终结果通向极端的暴力,通向彻底的毁灭。有些人说他变得玩世不恭,但我不相信。我认为他竭力想发明一种控制物,一种安全阀。我认为他最终在人的头脑和人的精神中找到了它。在我看来,他的想法清晰地展示在这些奖金的类目中。 它们用于不断拓展对人类及其世界的认识,用于理解和交流,而这正是文学的功能。它们还用于展示高于其他一切的和平的能力。 在他死后不足半个世纪中,自然之门已被打开,选择的重负可怕地落到我们肩上。 我们已经夺取了许多曾经归于上帝的权力。 满怀恐惧,毫无准备,我们已经僭取了全世界所有生物的生杀大权。 危险、光荣和选择最终取决于人。人是否能达到完美,考验就在眼前。 已经取得上帝般的权力,我们只能从自身中寻找以往向神祈求的责任和智慧。 人本身成了我们最大的危险和唯一的希望。 因此,在今天,使徒圣约翰的话完全可以译成这样:最终是言词,言词是人,言词与人同在。 (黄宝生 译) 生平年表 1902年 出生于加利福尼亚州的萨利纳斯市。父亲约翰·恩斯特·斯坦贝克内战后迁居西部,经营面粉厂,并担任蒙持里县政府会计多年;母亲奥莉维·汉密尔顿是小学教师。小斯坦贝克童年读书很多。 1919年 高中毕业,在校时担任班长,假期常去附近牧场当雇工。 1920—1925年 就读于斯坦福大学,但常中断,或去牧场当雇工,或当筑路工人,或在甜菜厂当化学师,同时学习写作。 1925年 离开斯坦福大学,未得学位。去纽约,想当作家。做过工人和记者,作品未获发表。 1926—1929年 回加州,做各种非技术工,一度在塔和湖畔狩猎场当看守,因失职被解雇。继续写作。 1929年 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金杯》,内容为一名海盗怎样成为总督,小说副标题为“海盗亨利·摩根爵士的生平故事”。 1930年 结婚,迁居“太平洋林地”,结识海洋生物学家艾达·里克兹,后成为毕生好友。 1932年 出版长篇小说《天堂牧场》,该书以插曲形式描写加州几家农民的故事。 迁居洛杉矶。 1933年 出版长篇小说《献给一位未知的神》,描写一个家族西迁加州拓荒的故事。 《北美人》发表《小红马》的前两部分。 迁回蒙特里。 1934年 短篇小说《谋害》获欧·亨利奖。 1935年 出版中篇小说《煎饼坪》,小说描写一群流浪汉的生活和友谊。该书获加利福尼亚州俱乐部年度金牌奖。从这本书起,斯坦贝克的作品为评论界所注意。 1936年 出版长篇小说《胜负未决》,小说描写果园的罢工斗争,获加利福尼亚州1936年最佳小说奖。调查萨利纳斯与倍克斯菲尔德地区流浪雇工的生活状况并发表报道。去墨西哥旅行。 1937年 发表中篇小说《人鼠之间》,内容是流浪的农田季节工人生活理想的幻灭。该书马上畅销,为“每月读书会俱乐部”选中;改编成剧本后在纽约上演,深受欢迎,获“纽约戏剧评论社”季度奖。 经纽约赴英国、瑞典和苏联旅行。回国后加入俄克拉荷马农田季节工人西迁的队伍,直到加利福尼亚。 《哈珀氏》发表《小红马》的第三部分。 1938年 出版短篇小说集《长谷》,收入十三篇。 1939年 出版《愤怒的葡萄》,该书以美国经济大恐慌时期为背景,描写中西部各州农民破产、逃荒和斗争。发表后引起轰动,促使政府对农田季节工人生活状况进行调查。 当选为全国艺术与文学院会员。 1940年《愤怒的葡萄》获普利策奖、“美国畅销书协会奖”和“今日社会服务工作奖”。 与里克兹在加州海湾作水域探险。 去墨西哥为电影《被遗忘的村庄》撰写解说词。 1941年出版与里克兹合写的专著《柯特兹海》。 1942年离婚。 出版为空军撰写的著作《投弹》。 出版中篇小说《月亮下去了》,引起争论。改编为剧本在纽约上演后,继续引起争论。《月亮下去了》被译为多种欧洲文字。 1943年 再婚,迁居纽约。 任纽约《先驱论坛报》驻欧记者,在英国、北非、意大利等地撰写有关第二次世界大战的通讯报道。 《月亮下去了》拍摄成电影。 1945年 出版中篇小说《罐头厂街》,写小镇生活,回复到《煎饼坪》的喜剧风格。 再版《小红马》,增第四部分。 1946年《月亮下去了》获挪威国王哈肯颁赠的“自由十字勋章”。 1947年 出版取材于墨西哥民间传说的中篇小说《珍珠》。初稿原名《世界的珍珠》,刊登于《妇女家庭良友》杂志(1945年第12期)。成书后拍摄成电影。 出版中篇小说《不称心的客车》,写一个任性的司机和各类旅客的表现。 与摄影家罗伯特·卡巴访问苏联。 1948年 入选美国文学研究院。 与卡巴合写的《旅俄日记》出版。 又离婚。艾达·里克兹死于车祸。 1949年《小红马》改编为电影上映。 1950年 出版中篇小说《烈焰》。 与爱琳·司各脱结婚。 1952年 出版长篇小说《伊甸之东》,写两个家族西迁加州后的变化发展。 1953年 去欧洲为《柯里尔》等杂志撰写各种题材的散文。 自选并出版《约翰·斯坦贝克中篇小说》,收入《煎饼坪》《小红马》《人鼠之间》《月亮下去了》《罐头厂街》《珍珠》等六篇。 1954年 出版中篇小说《甜蜜的星期四》,小说为《罐头厂街》的续编,反映西部小镇的喜剧性生活。后改编为轻歌剧上演。 1957年 出版长篇小说《丕平四世的短命王朝》,副题为“虚构捏造之作”,是以法国为背景的滑稽故事。 1958年 出版战地通讯集《过去有一场战争》。 1961年 出版最后一部长篇小说《烦恼的冬天》。小说系严肃文学作品,以美国东部新英格兰地区为背景,反映战后美国中产阶级精神生活的衰蜕。 1962年 出版环游美国的旅行札记《查利偕游记》,考察战后美国各地区的生活。 12月获诺贝尔文学奖,以表彰他“通过现实主义的、富于想象的创作,表现出富于同情的幽默和对社会的敏锐的观察”。 1964年 获“自由新闻勋章”与“合众国自由勋章”。 1965年 为《每日新闻》撰写专栏,包括越战报道。 1968年 病逝,葬于萨利纳斯。 (董衡巽 辑)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com)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